御前议事到了此时已近一个时辰,皇上想必也乏了,三位阁员便躬身告退。
朱厚熜看着他们,正色说道:“俗话说的好,宰相肚里能撑船。我朝虽无宰相,天下臣民百姓可都把你们这些内阁辅弼重臣视为宰相。既然如此,你们这些阁老便要有宰辅的襟抱和气度,该吵的当然要吵,该通力协作的便要通力协作。朕把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因为朝政之争,就拿朝廷的事百姓的事闹意气,可别怪朕不客气!”
“还有,内阁掌朝政中枢,你们这些阁老要为朝臣立一榜样,在朕这里议事,只要出于公心,为了家国社稷之事,你们尽可随便吵,朕也不会和你们计较什么礼态。可若是在朝堂之上、内阁之中还如这般大吵大闹,就有失官体有辱朝廷体面了,也休怪朕不教而诛,拿朝廷律法规制来治你们的罪!”
严嵩和李春芳对视一眼,一起躬身答道:“臣等谨遵圣谕,和衷共济,共谋中兴。”
对于严嵩和李春芳的表态,朱厚熜根本就不信,问道:“露布告捷这么大的喜事,也该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内阁有什么安排?”
严嵩躬身说:“回皇上,按国朝旧制,当将露布传抄,分送各省府州县张榜高悬,昭示天下,安定民心。”
“说的是,就这么办吧!”朱厚熜说:“不过,夏阁老奉旨回府休养,却不可能上街去看皇榜,普天同庆的事,不能忘了他这个两朝元老、一品大员。李阁老,就烦请你亲自走一趟,替朕去看看夏阁老,一是把徐州大捷的好消息通报给他;二是问问夏阁老,对整军之事有何意见。”
李春芳躬身应道:“臣遵旨。”抬头起来之时,不经意间用略带得意的眼神瞥了严嵩一眼。
这一幕恰好落入朱厚熜的眼中,对于夏言一派的大将如此张狂,他的心里不免有些不快,随即更进一步想到也不能让严嵩、徐阶吃瘪,他们两派都承担了那么大的责任,也该赏个甜枣吃,就说:“严阁老,听说你有个门生叫鄢茂卿,从两淮巡盐御史任上逃回京城,大半年了还没有安排差使,可是真的?”
严嵩一愣,不明白皇上为何突然提起了鄢茂卿任职之事,忙躬身老老实实奏道:“回皇上,是有这么回事儿。微臣闻说那个劣徒不遵大明律法不守朝廷官箴,私下里与一帮盐商打得火热,且闻说还有银钱上的往来,曾多次写信予以切责。去年岁末他回到京师,曾为任职一事找过微臣,微臣将他赶出府去,也未曾为他周旋说项。”
厂卫何其之能,严嵩托人到吏部打听问话的事怎能瞒得了朱厚熜?更能听出严嵩一番表白完全是为了撇清自己,但他也不点破,反而慨叹道:“严阁老身为首揆,姻亲又是吏部堂官,却能如此修身持谨,不为门生故旧奔走关说,足为国朝臣民之楷模!不过,此事毕竟伤了你严阁老的颜面,你那些门生故吏,想必也不免对你薄有微词吧?”
皇上能如此贴心贴肝为自己着想,严嵩眼泪都要下来了,忙跪在了地上:“臣的颜面师恩都是私事小事,朝廷的事皇上的事却是公事大事,臣不敢因私废公,更不能因小失大……”同时,心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皇上这么说,鄢茂卿贪墨获罪于皇上之事或许便是吏部的托词,想必是徐阶这个滑头揣摩圣意,或因他的恩师翟銮被老夫取而代之,他为了抱此一箭之仇而从中作梗!
“你能这样想,实有宰辅之襟抱气度,不愧朕将九州国运、亿兆民生都交给了你去掌!”朱厚熜说:“不过,让严阁老作难,还要担骂名,吏部难辞其咎!徐阁老今日回去就与你吏部闻渊闻部堂商议此事,尽快办了。”
明明是皇上派吕芳亲赴吏部传达“此人不可重用”的口谕,此刻为了安抚严嵩老贼,却将责任推到了吏部的头上,徐阶心里一阵酸楚,但辩解的话他怎敢说出口,忙躬身答道:“臣遵旨。”
不过,他也多了个心眼,知道皇上是为了安抚严嵩,并非是改变了对鄢茂卿的看法,安排的好了只怕会惹怒皇上,安排的不好在严嵩面前又交代不过去,这个深浅可真不好把握,就又躬身问道:“臣愚钝,不知鄢茂卿该任何职,恭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笑着说:“你这话问得奇啊!朝廷有规制,诠选任用官吏是你吏部的差事,却来请朕的示,莫非要朕发中旨不成?”
徐阶大窘:“臣不敢。”
明着揶揄徐阶,其实朱厚熜心里对他能如此隐忍,为君担罪分谤的表现还是很是满意,也就不再计较他方才商议军国大事之时的明哲保身,说:“祖宗有家法,朝廷有规制,朕也不好违犯。不过,朕以为既然是严阁老的门生,想必也不是庸才,就在严阁老执掌的礼部任职。你们来看——”他指着身后那六块写有大明各部衙、各省府州县现任官姓名、官职的屏风说:“礼部制仪清吏司尚缺一名郎中,朕看就让这个鄢茂卿补任可也!他本是个四品,改任正五品的郎中一职有点委屈了,就许他仍食四品俸禄吧!如此安排,严阁老意下如何?”
徐阶、李春芳两人差点没在御前笑出声来:高!皇上实在是太高了!
即便不说品秩降了一品两级,这样的安排也太差强人意了啊!如此郑重其事提说此事,却又是这个结果,究竟皇上是何意思?严嵩心里一时纷乱如麻,竟没有听到皇上的问话。
礼部本就是清水衙门,制仪清吏司更是清水衙门之中的清水衙门,升迁罢黜开边货殖等一应有油水的差使一点也不沾边,所管的事是为朝廷诸如皇室册封、祭祀、婚丧等一应大典制定典章和礼仪规范,听着无比重要无限风光,但这都是为皇上服务,根本捞不到任何油水,与鄢茂卿原任的天字第一号肥差巡盐御史有天壤之别。而且差事干得好,是礼部堂官的功劳;干得不好,从郎中到司员一个也跑不了。上一任制仪司郎中才干了两年,就无法忍受,借着朝廷南下平叛之际,挖空心思钻营门路,送礼送得倾家荡产,好歹挤进了平叛军军需供应总署任职,本是平级调动,临行之时却大摆筵席,仿佛升迁了封疆大吏一般,让堂堂礼部在满京城的官员之中成了个笑柄。
见严嵩没有应声,朱厚熜用手指轻轻叩着御案上的金镇纸,冷冷地问道:“严阁老还不满意吗?”
皇上竟用了一个“还”字,令严嵩闻言大震,猛一抬头看见皇上有意无意地叩着御案上的金镇纸,更是如遭雷击,赶紧跪下:“臣代劣徒鄢茂卿叩谢天恩!”
严嵩已经全然明白,也不虚情假意地推辞,而是乖乖地接受,看来是领会了自己的良苦用心,更是柔媚逢迎,不敢忤逆君父,朱厚熜心里也很是满意,言语之上却是一点也不客气:“上天有好生之德,昨日已逝,任何事朕都可以既往不咎,可若是不晓得‘回头有岸’的道理,那朕也无话可说了。你严阁老儿孙满堂,桃李更是满天下,可也要记得‘养不教,父之过;徒不肖,师之过’这句话。”
严嵩头上冷汗潺潺而出,忙叩头道:“臣严嵩谨领圣谕。”
敲打了严嵩之后,朱厚熜又目视徐阶:“徐阁老。”
“臣在。”
“方才议叛军厌胜一事,你提出应广兴教育、开启民智,如此则天下清平、盛世可期!朕深以为然,却不知道你有何具体建议?”
徐阶很是乖巧,知道皇上这么说也只不过是客气而已,要么是稍稍抚慰他刚才代君受过的举动,要么就是有一定之规,可不是自己卖弄学识才干的时候,立刻躬身答道:“皇上一再宣谕臣等,教育乃家国社稷百年大事,臣未曾考虑妥当,不敢随意置喙亵渎圣听。”
朱厚熜点点头:“实事求是,不愧为圣人门徒。你仔细考虑妥当之后,拟出条陈呈给朕。国朝百年大计,确在教育一途,你徐阁老兼着翰林院掌院学士,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
“身奉王命,臣不敢稍有懈怠。”
“如此便好。”朱厚熜说:“教育一大职责,在于传承文明教化。先哲前贤著作浩若烟海,太祖文皇帝命人辑录成《永乐大典》,此乃国朝之一大盛事,更是我华夏文明之一大盛事。如今历时已有百年之久,我大明又出了不少震铄古今的大文人大学者,翰林院若有余力,也应将其著作编撰辑录成书,择其精华刊印天下,既能促当世之教育兴盛,更能使我中华之文明千年不衰。”
乍一听皇上提到《永乐大典》,徐阶以为自己又在不经意间得罪了皇上,皇上又要象当年对待严嵩一样,将自己赶去坐冷板凳抄《永乐大典》,正在惶恐不安,继而一想,这确是自己翰林院份内的差事,心中暗笑一声自己杯弓蛇影,忙应道:“臣谨领圣谕。”
朱厚熜说:“其他的倒也罢了。去年岁末,殉国于薛陈二逆谋反之夜的故礼部尚书杨慎便是我朝不世出的俊秀之士,可惜天妒英才啊!朕当日以小疵将他贬谪云南蛮荒之地,至今思之仍追悔不已。可惜斯人已逝,只能空余遗恨待追忆了……”
徐阶未曾参与尊礼、议礼之争,后来更受到议礼派头面人物张熜张孚敬的打击,身陷牢狱差点死于非命,感情上与尊礼派就亲近了几分,听到皇上如此推崇杨慎,大为感动:“得皇上如此盛誉,杨公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杨慎自然可以安息,他的诗文著述却不应随之湮灭。”朱厚熜说:“朕命你翰林院尽快将其辑录成书,由你领衔修撰并作序文,朕来题写书名。”
皇上御笔题写书名是古今未有,人臣之幸,是皇上表彰杨慎忠勇可嘉、身死国难的一片心意,让自己作序更有大大的好处,一来可以博取学子景仰士林清名;二来尊礼派残余势力定会认为是自己为杨慎请得这一无上恩宠,对自己感恩戴德,甚或可以将他们收揽入自己的门下!徐阶闻言大喜,跪了下来,哽咽着说:“臣代杨公在天之灵叩谢圣恩!”
“也不必谢恩,凡有大才者,朕必不会弃若蔽履。”朱厚熜说:“杨慎著述甚丰,要留心辑录,不可使明珠失遗。不过卷首之文当以他所做之一阕《西江月》开篇。”
“杨公乃是风雅之士,诗文甚多,臣愚钝疏学,不知皇上所指的是哪一阕,恭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看着徐阶,再看看一旁莫名其妙的严嵩和李春芳,低声曼吟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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