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里,朱厚熜拍着面前的一封奏疏,生气地说:“这个夏阁老,最会扫朕的兴了!”
奏疏是夏言连夜草拟,今日一早便送抵通政使司的。对于前内阁首辅的具名本章,通政使司和司礼监都不敢怠慢,早朝之后就恭送御前。朱厚熜也即刻便打开来看。这份奏疏并不长,他已经看了近一个时辰,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十余遍,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最后又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令垂手侍立一旁的张居正也不寒而栗。
夏言所奏自然是昨日朱厚熜命李春芳去征询的整军之事。核心内容有两条:第一是关于建州女真之事。夏言认为,建州虽小,却负有牵制兀良哈、土蛮等部,协助蓟州、辽东两大军镇守御东北边境,拱卫京畿重地之任,只保留一卫,兵力未免太过薄弱,且撤裁卫所有违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对其恩抚羁縻之既定国策,建议朝廷不必专行决断,三卫是否撤裁、军队是否整编应听凭三卫自愿,若不愿撤裁整编就全部保留,奴儿干都指挥使司(注)下辖之所有女真卫所也应按此办理。不过,建州一地设立三卫确无必要,至多保留两卫驻守原地,重新划分辖区,剩余一卫调防,却不必调到京师,可以调至西北,将朝廷先前收复的河套地区划归该卫管辖,准其游牧渔猎,开荒拓殖,朝廷提供一切迁徙、安置的费用,并敞开与其互市。但此事宜缓不宜速,至快也要等到王师平定江南之乱,班师回朝凯旋献俘之后,方可议定此事……
建州女真之事朱厚熜一直没有考虑妥当,至于撤裁卫所、整编军队是否会激起女真各部的反抗,他也不知道,只能到时候密嘱蓟州、辽东两大军镇严加警戒,防备边乱。相比他原来的想法,夏言的建议倒是缓和得多,而且更得“二桃杀三士”之妙。卫所撤不撤、军队整编不整编都无关紧要,只要把他们分置两地,不让他们拧成一股绳,以免酿成日后辽事糜烂,最终导致明亡清兴的大祸就行了。调防到西北的女真部势必会在牧猎过程中,与占据河套的鞑靼发生冲突,削弱双方实力,朝廷更可坐收渔翁之利。至于为何要等平叛军班师回朝之后再议此事,自然是考虑到三卫若敢抗命不遵,朝廷可尽起大胜而归、士气正旺的平叛军剿而灭之,一劳永逸地解除皇上一直“夙夜忧叹”之心腹大患,保大明江山社稷千秋兴盛、万世永固。
这些话在奏疏之中当然不便明言,但君臣用意一致,朱厚熜自然看得明明白白,也觉得确是老成谋国之言。但是,对于夏言的另一条建议——军制可改,官职名称不宜变更,尤其是什么“军衔”,与现行之武将品秩重复,可不必再设等等,朱厚熜却实在是觉得大为扫兴,以至于当着垂手侍立一旁的张居正的面,发出了那样的抱怨。
由于有鉴于唐朝手握重兵的藩镇节度使的跋扈,也担心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历史重演,自宋朝以降,中国历代的统治者均推行了重文轻武的思想,明朝更实行了严格的“以文统武”,二、三品的总兵要受文官总督巡抚或五、六品的监军御史节制,甚至有功名的举人秀才也能直闯军营,对统率成千上万人马的总兵参将指手画脚,武将地位之低,世所罕见。
此外,军官素质之差,也是世所罕见。甚至可以说,相对于军制,明军军官的选拔任用机制还要更糟糕。与军户制度一样,明朝军官的任命多数采取世袭制度,任命的程序也相当的复杂,一般来说,低级军官无须降级,而中高级将领的子孙要降几级继承,这样子承父业的近亲繁殖如何能保证军队始终保持着一个相对素质较高的军官集团?此外,明朝尽管开办了武学并推行武试,却不是任何有志于成为军官的人只要考试合格便能取得武举或武进士,以此作为投身军旅的进身之阶;大概也只是为了给戚继光、俞大猷这样本身就继承了军职却有心进取的年轻军官解决文凭问题,为他们日后晋升增添一块筹码。可以说,明朝的这种军事体制培养选拔出来的高级将领,几乎很少有人具备运筹帷幄的谋略,有明一代,除了若干开国元勋和戚继光、俞大猷、邓子龙等抗倭名将之外,被后世之人所熟知的军事家也只有袁崇焕一个人,而他却是两榜进士出身的文官,因此才得以升任戚继光当年可望而不可及的蓟辽总督之职。
这样的制度和风气所造成的严重后果便是明军战斗力的极其低劣,已经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在去年的那场北京保卫战中更是暴露无遗。朱厚熜忍无可忍,这才决意要借着平叛之际改革军制,参照后世的建军思想,建立一支强大的正规军。而建立军衔制,既是各国军队走向正规化、职业化的必由之路,更是改变明朝“以文统武”的陈旧制度,实行文武分治的一大基础。可是,他刚刚下定的决心,却又被夏言的这份奏疏搞得心神不宁,犹豫了起来。
目前的情势当然不允许朱厚熜提出“文武分治”的想法,连稍稍流露出这样的意思也不行,否则,来自全国数万名文官的奏疏谏言会把东暖阁乃至整座禁宫大内淹没,金銮殿上那张龙椅只怕他一天也坐不安稳。因此,夏言自然不知道皇上还有这样的深谋远虑,在奏疏中只是就事论事,谈到了武将官职名称的问题,却几乎是逐一反驳了朱厚熜提出的帅、将、校、尉四等十六级军衔制度:
首先是元帅军衔。九边重镇总兵官和一十三省都指挥使(亦称总兵,因此正常情况下全国共有二十二名总兵)等统军之将,甚或奉命独掌一军之其他军官将佐,都被习惯称为“军门大帅”或“总戎军帅”,故此不宜为某一级武将所专用;
其次是大将军衔。所谓大将,通常天子登坛拜将,授予印信、节钺、天子剑,代皇上执掌全军之人方可称为“大将军”,岂能为某一级武将所用?军中出现多位大将军,岂不成为笑谈?
第三是各级将军、校、尉军衔。这个更是遭到了夏言的强烈反对,说是给了朱厚熜当头痛击也不过分。
夏言的奏疏里说的明明白白:明朝的将军分为三种,其一是作为宗室的封号。亲王后代中,长子可袭封号,非长子者称为世子,封镇国将军;其孙,封辅国将军;曾孙,封奉国将军。其二是指近似于国家仪仗队的大汉将军。兵部职方司选拔身材魁梧、五官端正之兵士以充朝仪,称之为“大汉将军”。凡大朝、皇帝驾临正殿或参加晋封、祭祀、午门献俘、接见外番使臣等一切礼仪大典之时,大汉将军身穿镶金介胄,手持金瓜、斧钺、龙刀、凤剑,列队于丹跸之上、皇帝的御座两旁。天子出巡或临田郊祀,大汉将军随御驾出入扈从,负责沿途警戒。第三才是作为武将的军衔,也分三级,却并非什么上、中、少之分,而是分为骠骑将军、金吾将军、龙虎将军,初授必定是骠骑将军,任骠骑将军至少三年之后,方可晋升金吾将军;其后,战功卓著者方可加封龙虎将军,或授之以平虏将军、镇夷将军等特定称号。
至于校官为三级军衔,也不适当——寻常军卒都被称为“小校”,校尉更为专用称谓,以之命名,既容易引起混乱,更难以让人接受。
尉官军衔则更不妥当,概因依大明律法祖制,亲王曾孙即奉国将军之世子,授镇国中尉。夏言据此在奏疏之中反问道:“此乃皇室专用之称谓,岂人臣所能受乎?”
夏言与北宋时的王安石一样,被时人称之为“拗相公”,素来刚直敢言,无所顾及,让朱厚熜很不高兴,但他也知道,夏言言之有理,看来现代的称谓用之明朝,确实很别扭,而且会引起混乱,带来很大的麻烦……
唉!实行军衔制的想法大概是泡汤了,真是遗憾啊!
朱厚熜无比懊恼地叫道:“张居正!”
张居正忙跪下应道:“臣在!”
“即刻将这份奏疏送到内阁,交给李阁老,让他仔细看了,再依夏阁老奏疏所言拟订整军方略。”
皇上当面臧否前任内阁首辅,随即却又说要依奏疏所言行事,张居正不免大吃一惊,迟疑了一下才应道:“是!”
朱厚熜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不寻常反应,便饶有兴味地问道:“你可有话要说?在朕的面前尽可畅所欲言。”
“臣不敢。”张居正也知道皇上为何会有此问,忙解释道:“皇上从谏如流,令臣不胜感慨,一时心情激荡,难以自持,故在君前失仪,请皇上治罪。”
朱厚熜冒着被朝臣非议、天下侧目的风险将张居正调到身边,可不只是让他伺候笔墨给自己答疑解惑的,还存了为大明王朝悉心培养这位“宰相之杰”的深远用意,便说:“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是一人之天下,故不能以一人治天下。朕虽贵为天子,掌九州万方,一言兴邦,一言丧国,则更不敢专断独行,而应广开谏路,察纳雅言,才能弥补阙失,共致大明中兴。”
张居正感动莫名,俯身在地正要说些颂圣的话,就听到门外有人奏称:“臣马宪成奉旨见驾。”
朱厚熜闻声大喜:“哦,马大财神爷回来了,快快请进!”
接着,他低声对张居正说:“先不忙去内阁。马阁老于国朝财政精研多年,你要好好听他的奏对,多学着一点,日后可为朝廷所大用!”
注:奴儿干都指挥使司——明朝政府为了防备东北各部与蒙古势力勾结,在黑龙江流域西起阿嫩河、东至库页岛,北达乌第河,南濒日本海的广大地区,建立了几百个都指挥使司、卫、所等各级行政机构,对女真各族上层人物不断封官晋爵,进行笼络。永乐七年(1409年),设置奴儿干都指挥使司,统辖这些行政机构。到了嘉靖年间,奴儿干都指挥使司早已名存实亡,女真三大部族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之间,及各族内部分为大大小小的许多族群,互不统属,彼此争斗不休,明朝政府一直实行分而治之,互相牵制的政策。初期还算奏效,后期……地球人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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