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端门,徐弘君得意地拍着紧紧抱在怀中的锦盒,说:“多亏老汤足智多谋,一番话吓得他乖乖地俯首听命,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废话了。”
“惭愧!”汤正中说:“本是为议定撤军回江南之事,却不曾想他竟如此睿智,屡屡以我等前日之言诘问责难,逼得我不得不想出那个法子。撤军之事总算是定了下来,只是如此一来,却不知道浙直两省有多少官绅百姓要遭受流离之苦啊!”
“这是什么话!”刘计成热烈地反驳道:“说实话,乍一听你的建议,我也觉得有点过头了,旁的不说,势必影响浙直两省今年夏秋两季的赋税和靖饷的征缴,明年朝廷的日子就难过了。不过仔细一想,才知道你老汤的建议真是老成谋国之论,反正有江南游击军这么折腾,那些州县的赋税是没指望了,把他们迁徙到长江沿岸,还可扩充兵力,加强江防。一举两得,简直妙不可言啊!”
“对啊!”徐弘君也说:“‘涸其渊而掘其源,断其援而绝其粮’,看他江南游击军还能如何闹腾!如此妙计,大概也只有你老汤能想得出来,这叫什么计谋来者?”
刘计成寻思着说:“为渊驱鱼?”
经他们劝说,汤正中也不再矜持,一哂道:“老刘,为渊驱鱼说的是将百姓赶到他们那边去一网打尽,如今朝廷可有这个能力吗?我这条计该叫做‘釜底抽薪’才对!”
“对对对,釜底抽薪,釜底抽薪!”徐弘君和刘计成说:“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此计一出,何愁贼兵不灭!”
果然,随着各地百姓陆续被迁徙至长江沿线,江南游击军便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按照原定部署,俞大猷率江南游击军奉敕海运南下,自宁波登陆之后,本该折向东南,会合闽粤两省兵马,与朝廷平叛大军南北夹击,一举平定江南之乱。可是,攻克宁波之后,俞大猷得到情报,年初之时,前湖广总督顾璘为了拥戴辽王争夺大位,自西南诸省请得安、杨、奢三家土司的异族家兵以壮声势,那些异族兵士军纪败坏,一路打家劫舍、奸淫掳掠,沿途州县不堪其苦,纷纷组建民团结境保民,早已蓄势待发的闽粤两省便趁乱兴兵进击。不过两省事先并未妥善沟通,协调一致,而是各自为战,粤军进击湖广,闽军进击浙江,新明朝廷南线两省上千里防线同时告急。把持朝政的勋臣集团不得不加封安家土司安思达为镇南侯、杨家土司杨士冲为靖远侯,许以重金厚赏,派两家土司率所部驰援南线。那些异族兵士战力强悍,闽粤两省卫所军被挡在郴州、漳州、广信、温州一线,战局一时陷入僵持状态。
俞大猷判断,江南游击军由漕军及山东备倭军组建而成,在多崇山峻岭的湖广、浙江、广东、福建四省边界作战,未必是擅长钻山爬坡又悍不畏死的南蛮异族兵士的对手,既不能协助闽粤两省兵马突破防线,打开北上的通道,更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便与奉旨南下的高拱商议,改变原定南下的战略部署为北进,趁着新明朝廷兵马据守南北两道防线,腹地空虚之际,率军自宁波出发,沿途连克十数州县,还打着“打下杭州府,活捉郭万象”的旗号,直扑浙省治所杭州。
浙江巡抚郭万象被横扫浙东南的江南游击军吓破了胆,一边飞骑向新明朝廷告急求援,一边赶紧收缩兵力,调集通省兵马全力拱卫杭州。可是,前锋已经进抵至杭州近郊富阳的江南游击军只是虚晃一枪而已,全军主力突然折道东南,避开重兵防守的杭州城,撇下已形若空城的浙江各州县,直趋南直隶。
江南富甲天下,但大明开国以来一直对江南各省课以重税,百姓早已苦不堪言。江南叛乱之后,新明朝廷为了聚敛民财用以整修宫殿、装备军队及北上靖难诸事,又在江南各省加征了总计高达三百万两白银的“靖饷”,各级贪官污吏又趁机层层加码,肆意盘剥,江南百姓更是身陷水火之中,许多人家不堪重赋纷纷弃田而逃,江南富庶之地十室九空,甚至还有一乡一里无一人丁者。江南游击军打出了“打土豪、分田地”的旗号,不但废除了一应苛捐杂税,还打开官仓赈济饥民,将豪强地主的田地家产分发百姓。各地深受新明朝廷苛政之苦的百姓如久旱逢甘露,纷纷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更有许多青壮男丁赢粮影从以为前驱,引导江南游击军与不肯附逆作乱,反出南京的南直隶锦衣卫会合。
两军兵合一处,军威更盛,加之南直隶锦衣卫大多出身本乡本土,干得又是监视侦缉官民的差事,谁是逆党谁是豪绅了如指掌,如今奉有“打土豪、分田地”的圣谕,只需按图索骥即可,自然得心应手,无往不利。两军得民众之助,一路势如破竹打到南直隶腹地,前锋已逼近南京郊县。
但是,由于孤军深入新明朝廷腹心之地作战,江南游击军在此前的连番激战之中也遭受了不小的损失。加之京畿震动,一向对其不以为然的新明朝廷对这支偏师也不得不重视了起来,把持新明朝廷军政大权的勋臣集团一方面调集拱卫南直隶的守备兵力加紧围剿,另一方面又采纳了汤正中的“釜底抽薪”之计,此计甚为毒辣,很快就收到了汤正中所言“涸其渊而掘其源,断其援而绝其粮”的奇效,江南游击军很快就陷入了困境之中,被十几万叛军包围在浙直边界的常州府。
江南游击军原本有一万兵马,南直隶锦衣卫也有五千多人,再加上义勇投军的青壮百姓,如今已拥兵三万余众。依俞大猷统军之才,又得了皇上“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的游击战十六字真诀,论说不该落到这步田地,最不济也能沿原路返回浙江,皇上有“事可为则为,若不可为,当引军退回双屿休整待命。”的圣谕,并嘱咐汪直敦请徽州海商集团与江南游击军保持密切联系,随时准备派出船队接应他们撤退,已达到袭扰江南叛军深远后方战略目的的江南游击军没有必要滞留南直隶孤军奋战。可是,随同南直隶锦衣卫反出南京的有因新政之争被罢官贬谪还乡的前都察院御史岳林和不少苟全性命于兵祸的南京六部职官司员,如今合兵一处,军中骤然多了许多官位显赫的文官,出于礼貌,俞大猷遇事就不得不与他们商议。结果,撤回浙江之议遭到了这些文官的坚决反对,他们声称为国捐躯,尸骨余香;苟且偷生,遗臭万年,因此,自己宁可战死沙场,也不能仓皇逃窜,更不能接受不法海商的援助。俞大猷一时也无法说服他们,只得率军与十几万叛军在南直隶腹地周旋。
战局瞬息万变,南京那帮勋臣集团决议将驻屯徐州的靖难军撤回江南固然是为了掩盖败绩,但对已危在旦夕的江南局势也看得很清楚,调集南京守备各军围追堵截,俞大猷稍一犹豫,全军就被缠住,无法脱身。经过几番恶战,江南游击军终究不敌数倍于己的敌人,且战且退,于七月二十八日撤到了常州。
到了此时,那帮文官总算是明白了再在南直隶纠缠下去,就有全军覆没之虞,同意俞大猷撤回浙江,或向东南撤至宁波,或向西南进天目山游击的动议。但是,战机稍纵即势,因浙江巡抚郭万象担心祸水再次被引向本省,也调集通省兵马在南直隶与浙江交界的湖州一线部署重兵防堵,久战兵疲、伤亡惨重的江南游击军无法突破浙省防线,不得不返回常州,选择了在常州驻守。
一撤入常州,俞大猷便命人清点城中人丁仓储,征集军需粮草,紧急部署城防诸事。江南游击军、南直隶锦衣卫、义勇乡民,以及所有能被动员起来的青壮男丁都被武装了起来,编队分组,划分防御地段,日夜轮班值守;城中的老幼妇孺也都被动员了起来,在城下烧煮食宿,也是日夜轮换。岳林等文官都分派了任务,或率民众搬运木石、抢救伤员,或率工匠赶制兵器、铸造炮弹。俞大猷、宋子端等各级军官将佐更是长居城上,与全军兵士军卒同甘共苦,摆出了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这半个多月来,新明朝廷的十几万大军轮番攻城,死伤近万人,都被江南游击军奋力击退,至今也未能攻陷城池。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因此,新明朝廷除了一日数次发出严令,催促各部加紧围剿之外,还将刚刚撤回江南的靖难军一部调至前线,将常州城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现已全面主持新明朝廷军务的魏国公徐弘君也轻装简从,赶到了前线督战,驱赶着十几万叛军兵士或两三日一次,或一日数次地猛烈攻城。
困守孤城的江南游击军外无强援,内乏粮草,在叛军这半个多月的疯狂进攻之下,已是疲惫不堪,形势日趋恶化。尤其是八月十三日这天,从清晨开始,叛军就投入数万兵力,从东、南、北三面猛烈进攻,恶战持续了整整一天,城头数次告急,幸亏守城军民抱定了宁死不屈的决心,拼尽全力坚守,才打退了叛军的疯狂进攻。
晚霞渐渐散去,天空渐渐幽暗下来,先是近处城墙上随风飘扬的那一杆“明”字大旗,然后是城外远处那黑压压的一片敌军营帐,都次第消融在苍茫的暮色之中。阵阵秋风吹过,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守城军卒都将那身单薄的夏衣又紧了一紧。不过,每个人都在心中暗自庆幸,充满了紧张和危险的一天终于又过去了。
夜暮时分,率军激战竟日,刚刚洗去了铠甲上的硝烟和血污的俞大猷还是如往常一般迈着平稳的步伐,登上了城垣,开始每日必行的巡城。城上守军都恭恭敬敬地行礼,他一一点头致意算是还礼,态度十分温和,神情十分恬静。
但是,没有人知道,当俞大猷的视线滑过他们的身躯,看见了城外那密密层层、已经亮起了点点号灯的叛军营帐之时,他那平静的面容之下,突然泛起了何等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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