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四年九月十一日入夜时分,一轮弯弯的月亮渐渐升上了夜空,将淡淡的月色洒在了缓缓东流的大江上,也照临着岸边江防军用木城和水寨组建起来的,在江面上蜿蜒三、四十里的防线。
靖难军自徐州溃败之后,弃守淮扬,全军撤至长江南岸,扼守江北门户的重镇扬州守军也不战而降,使得挥戈南进的朝廷平叛军顺利推进至瓜州渡口,沿长江北岸排开了阵势。新明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时至今日,北兵倾师南下已是势不可挡,唯一活命的本钱便是长江天堑。若是江防能守得住,南都及自家妻儿老小尚有一线生计;万一守不住,则万事皆休。因此,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调集了大量兵马,又四处拉夫抓丁,上至五六十岁的老者,下到十来岁的稚子都被强征入伍,总算是又拼凑起了一支五十万的大军固守长江南岸。大明王朝唯一的一支正规水军——江防军也沿江立下了木城和水寨,无数森然罗列的镰钩、撩钩和刀枪矛戈,还有那架设在船头的一尊尊铁炮,以及船上那些兵甲齐备的警卫兵士,在蜿蜒数十里的江边上,构成了一道威严肃杀而又似乎牢不可摧的防线。
为了固守这道长江防线,新明朝廷可谓是下了血本,驱赶着数十万民夫日夜赶工,总算是在北兵到达江北之前,在南岸几处要地修筑了木城。和徐州城的外围防线一样,这些木城是用木桩、竹板搭成的,板材之间填满土石,远比一般的营寨更为坚固。临江的一面,矗立着一道用成排的巨型木桩筑成了高墙,顶部也象普通城墙一样,有女墙和走道,可以架设大炮,也可以登高观察敌情。
而几座木城的中间,则是由大大小小数百条船只连结而成的水寨,参差而又成片地浮泊在江面上,淡淡的月光下看过去,就象是一块突出于岸边的黑色洲渚。水寨之中灯火通明,可以清楚地看见,一排排高耸入云的樯桅,迎风招展的旗帜,交织的缆绳,犹如一片茂密的森林。无数昂然排列的战船,其中有九丈多长、一丈多宽的四百料巨型战座船和巡座船,有二百五十料、一百料等等几种型号的体形稍小的战船,以及巡沙船、哨船、浮桥船等等供不同用途的船只,都按大船居外、小船居内的方式,安静地停泊在水寨之中,各船按行伍编队,之间有绳桥相连,以供平时往来,一旦战事有需,砍断连接其间的缆绳,便能分拆组成多支船队,驶出水寨迎敌接战。宽逾十丈的寨门两边,立着高高的望楼,高挂有一串串的灯笼,显然是用以向各军通报敌情、发布命令之用。此外,为了防备敌兵用快船火攻,水寨的外面,还用厚厚的木板挡成一道围墙。
北兵虽说兵强马壮、火器精良,毕竟不习水战,仓促间无法拼凑起一支水师与江防军水战决胜,他们所能采取的战术,无非是避免水战,趁夜偷渡过江。可就是这种人尽皆知的战术,在以往一千多年来的南北纷争中,被证明是绝对有效的,三国之魏国灭吴、隋灭陈、宋灭南唐,无一不是如此;而且,无独有偶,长江绵延数千里,前朝的那些战事,那些来自北方的征服者却大多选择在眼前的这片数里之宽的水域——采石矶渡江,将物产丰饶、繁华奢靡的江南一次又一次地践踏在脚下,而采石矶,便成为历代兵家必争的千年古战场,在这里发生的许多或激烈或精彩的战事,都在中国历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因此,光是立下蜿蜒数十里木城水寨防备北兵进攻也还不够,江防军还派出大量船只日夜轮班巡视江面,一为防备北兵偷袭;二来也是意欲半渡而击,将渡江进攻的北兵拖入水战决胜的不利局面,以己之长克彼之短。
今夜正好轮到了信国公汤正中的二儿子汤啸风带队巡江。戌时许,他便带着二十多艘大大小小的战船驶出了水寨,贴着江心靠南岸的一侧缓缓巡行。
进入了九月份,一天比一天更凉了起来,萧瑟的秋风拂过水寨林立着的樯桅,在烟波浩淼的大江之上,掀起了层层轻浪。手扶着绞盘、迎风伫立在船头的汤啸风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赶紧将身上的锦缎战袍又紧了一紧,心里开始咒骂起来。
最先被他咒骂的是江防军副都督、总领江防守将龚延平。
今日午间,巡江船队报告,北兵营寨之中号炮连天,喊声雷动,似乎正在举行誓师大典,想必很快就要有所异动,江防军立刻人上船刀出鞘进入了紧张的战备状态。全军提心吊胆了大半天,对面却又沉寂了下来,并没有立时便进攻。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这只是大战前的平静而已,在对面忍耐了多日的北兵既然已经誓师,启动了战争机器,那么,一场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决战或在今夜,或在明日就要打响了,今晚的巡江便有最先遇敌接战的巨大危险。他曾私下里求过龚延平,以身体有恙为由恳请免了自己的差使,改委他人率队,却被龚延平以“班次已然排定,临时换人不妥”为由断然拒绝,还阴阳怪气地说什么“当此国难,小王爷公忠体国,主动请缨投身军戎,辱任我江防军微末军职,自本帅以下,军中袍泽都是好生佩服。倘若今夜平安无事也便罢了,一旦有事,有小王爷亲冒矢石,奋勇杀敌,全军将士必感怀忠义,身受激励,敢不效死用命,一鼓破敌?”拿这种鸟话来将他的军,他还能再说什么?毕竟只有二十来岁,还有几十年好活,总得顾及一点自己的脸面,也只好硬着头皮率队出巡了。
接着,他便埋怨起了自己的父亲,信国公汤正中。
那日自己正搂着娇媚的侍妾睡大觉,刚下朝的父亲就兴冲冲地派人将自己喊了起来去书房说话。不曾想,进了书房却发现母亲正在哭鼻抹泪地咒骂父亲,说什么偏心啊,眼中从来只有那个死鬼正室所生的老大啊,要生生地把他们娘俩往火坑里推啊诸如此类的话。母亲虽是侧室,但多年积宠成威,屡屡做河东狮吼,父亲也习惯成自然了,只能陪着笑脸不住嘴地解释,说正因挂念他们母子日后的荣华富贵,嫡出长子要承袭爵位是朝廷规制,任谁也改不了,只能如此苦心为他谋划前程云云。好不容易插话进去问,才知道父亲已求得操江总督、诚意伯刘计成的同意,委任他为江防军参将。说实话,自己从小受父母溺爱,整日价章台走马,眠花宿柳,从未好生读过一天书,一晃荡就到了二十多岁,娶妻生子算是成家了,可立业之事还未曾仔细想过,父亲在时倒无所谓,一旦春秋已高的父亲撒手尘寰,少时失母、时常受到自己母亲虐待的大哥袭了王爵,还不把母亲和自己往死里整?也该想想日后的事了。就算是能恩荫授个中书舍人或锦衣卫百户,怎比得上一步登天就当上正四品的参将这般风光无限?飞快地打定了主意之后,他反倒帮着父亲说话,挨了母亲好一顿数落。谁知道,上任不到一个月,他便吃不了军中之苦,屡屡写信声称“父母在,不远游,不孝人子当侍奉膝下”。父子连心,汤正中怎不知道他在军中所受的苦楚,本想趁着南京兵科给事中何心隐叛逃之际,将他调回南京,从正四品的参将降任正五品的锦衣卫千户,算是为此事做个交代,顺便也能遂了儿子的心愿。可南都勋臣集议多日,最终决定还是仿效靖难军兵败徐州之例,将何心隐叛逃一事隐瞒下来,如此方能指责朝廷邸报上所刊载的益王求救血书乃是朝廷伪造,意欲动摇江南军民之心。一场可能引发江南剧变的危机总算是勉强平息了下去,可他调回南京的事情也就只好暂时搁置了。这段时日,他才真正明白了母亲当日为何要叱骂父亲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尤其是今夜站在这条大船之上……
正在怨天尤人,汤啸风突然听见自对岸吹来的江风之中,隐约夹杂着一些不寻常的声音,他心里大惊,忙凝神向对岸看过去,朦胧的月色中,远远的从对岸漂过了一片黑影。他慌忙喊了起来:“汪将军,汪将军。”
“末将在。”船舷黑影中闪出了这条战座船的统领汪宗瀚:“将军有何吩咐?”
因为紧张,更因为害怕,汤啸风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请汪将军看一看,江那边可有动静?”
“哦,末将遵命。”说着,汪宗瀚手搭眼帘,朝着汤啸风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随即又说:“禀将军,没有什么动静!”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那边的黑影已经越来越近了,隐约可以看见是一大片的木筏,正朝着这边急速漂过来。汤啸风急得就要哭出来了:“怎么没有?分明是大群木筏朝着这边冲过来了啊!”
汪宗瀚慢条斯理地说:“将军,末将在江防军干了二十年,巡江的差使也干了十来年,江面上有没有动静还是能分得清的。”
事态紧急,汤啸风也顾不得和这个老兵油子计较他话语之中的讥讽之意,忙说:“求汪将军再仔细看一看啊,那……那真的是木筏啊!”
“哦,且容末将再来看过。”汪宗瀚随意瞥了一眼,说:“倒象是几只木筏漂了过来。”
几只?只怕几百只都不止!汤啸风只觉得两腿发软,说:“快……快发灯号啊!”
“发灯号?将军还是再看上一看再说吧。”汪宗瀚冷冷地说:“将军有信国公护着,把天捅破了也不怕。末将和这么多弟兄,可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呢!”
听他这么说,汤啸风也不禁犹豫了,说:“那……那就再看上一看也好……”同时,总算是明白了原本一直对自己客气恭敬的龚延平如今为何一点情面都不讲,硬要自己来干这要命的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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