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尽管如今战事已迫在眉睫,但告警的灯号却也不是随便就能发的,自龚延平以下,江防军全军都为此吃过大亏!
长江北岸的朝廷大军虽说碍于船只运力不足,一直未能采取大的军事行动,可也没有闲着,时常不分昼夜,放出为数不多的船只木筏进行试探性的攻击。有一日夜半时分,还派出十来只木筏渡江,至江心处发炮,轰塌了镇江城的几处垛堞。沿江守军以为王师即将大举渡江,也不管有否看见敌船袭来,只将火炮鸟铳弓箭一齐朝着江面轰去。惊慌失措的江防军副都督、总领江防守将龚延平还派出飞骑向南京告急,引起了南京官绅百姓的极大恐慌,纷纷收拾家当细软准备逃命,好几个当初倡议靖难闹得最起劲的官员还吓得要举家投缳或投水自尽。主持留都军务的魏国公徐弘君不得不下令全城戒严,并封闭了各处城门,这才遏制了一场已席卷全城的大逃亡风潮。事后查明朝廷大军只是佯攻袭扰而已,留都各位勋臣大为震怒,以监国益王的名义下令旨褫夺龚延平刚刚加封的镇江侯爵位,免去本兼各职,因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临战换将更非军中之福,才勉强许其留任,戴罪立功;令旨还切责了江防各军守将怯敌畏战,严命全军将士坚定心志,力持镇静,严禁慌报军情,违者定斩不饶。
再看一看,汤啸风就看出了蹊跷之处,那一大片木筏每只上面堆积着一大堆东西,黑乎乎的也看不真切,上面只有寥寥数人撑着篙子。
正在疑惑,汪宗瀚主动开口了:“将军请看,就那么几个人,不外乎还是故技重施,虚张声势而已。这些筏子都是从上游顺水漂下来的,只为迷惑我等发出灯号,骚扰全军将士不得安生休息而已。”
“哦,”汤啸风应了一声,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忙说:“不对啊,就那么几个人撑筏,按说不应该驶的这么快,还能直直地朝着江心冲来。”接着,他又紧张了起来:“他们……他们该不会是要火攻我们巡防船队吧?”
汪宗瀚一愣:“噢,将军也懂得这个?”接着,他笑了起来:“这倒令末将刮目相看啊!那就遵将军之命发灯号。来人啊!”
十几个兵士从船舱里冲了出来,一个身材健硕的兵士手中提着一只灯笼,走到汤啸风身边。
借着灯光,汤啸风看见此人三十多岁年纪,甚是面生,不禁问道:“你可是这条船上的?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卑职是这条船上的。”那人淡淡地说:“这条船上一两百号弟兄,将军是贵人,哪能都记得住?”
不对!寻常兵士一来不敢这样坦然地跟自己说话,二来自称也是“小军”,只有有品秩的武将才能在上司面前自称“卑职”,这个人一定有问题!
汤啸风刚要喊人将他拿下,却见那人一道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带着无限杀机的眼神,汤啸风如被雷击,浑身僵在那里,已冲到嘴边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汪宗瀚看出情势有点不对劲儿,一边走过来,一边笑着说:“七爷大概也没有想到,这个公子哥儿其实还不算是很草包,灵醒着呢!”
汤啸风喃喃地说:“七……七爷?”
那个兵士打扮的人见汪宗瀚曝露了自己的身份,也不再隐瞒:“北镇抚司千户,朱七。”
汪宗瀚已经将腰刀抽出压在了汤啸风的脖颈之处,却还在笑着说:“听见了吧?大名鼎鼎的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七爷亲自来给你当亲兵小校,够给你面子了!”
早在汪宗瀚亮出利刃之前,只听到“北镇抚司”四个字,汤啸风的牙齿已经开始打颤,舌头也仿佛抻不直了:“北……镇……抚……司……七……七爷……啊!七爷!”他“扑嗵”一声跪了下来:“七爷饶命啊七爷,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朱七轻蔑地说:“你个窝囊废不如你那狗爹有分量,还不够格让我来抓!滚一边去,别挡道!”说着,将手中的灯笼冲着已经越来越近的木筏划了三个圈,然后将灯笼吹熄了。
得了暗号,木筏驶得更快了。与此同时,在领头的这只战座船的带领下,巡防船队大多数的船已拨动绞盘,正在缓慢地调整航向,看样子是要返回南岸。
老老实实跪在甲板一侧的汤啸风急了:“汪将军,汪爷!七爷都亲自屈尊来招降了,为何不赶紧驶向北岸投效朝廷,却要回去?”
汪宗瀚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呵呵,七爷大概是觉得我等兄弟献上你这个参将,功劳还不够大,要将整个江南作为我等兄弟投效朝廷,悔过自新的见面礼呢!”
“这么说,整个船队都……都愿随汪爷投效朝廷?”
汪宗瀚突然来气了,恶狠狠地说:“操你娘的!弟兄们落到这等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地,都是你那狗爹那帮人给害的,谁不想杀贼报国?再说了,七爷他们的能耐你也知道,就算有几个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给你那狗爹那帮人陪葬的,大概也都先行一步,去阎王殿打前站去了。”
汤啸风媚笑着说:“汪爷,兄弟我虽来军中时日不长,总没难为过诸位弟兄吧?这投效朝廷,悔过自新,能不能也算上兄弟一份啊?”
“哦?”汪宗瀚诧异地说:“令尊信国汤公可正在南都威风着呢!你这做儿子的就忍心撇下他独自投效朝廷?”
“我呸!”汤啸风咬牙切齿地说:“他既反叛朝廷,便是国贼,我是大明的臣子、圣上的子民,岂能再认贼作父?”
汪宗瀚来了兴趣,追问道:“若是让你去抓你那狗爹,你也愿意?”
汤啸风毫不犹豫地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操!早知道你是这种人,我何必如此大费周折!”汪宗瀚将腰刀收了起来:“老实跪着,我跟七爷说算你投诚。”
“谢谢汪爷,谢谢汪爷。”汤啸风自觉地将身子朝着船舷边上靠了一靠,一是刚才又惊又吓,尿了裤子,缩在黑处不会被人发现;二来跪了这一阵儿,这个阔公子可受不了这个罪,靠在船舷上可以省点力气。
他们说话的时候,从江北来的那些木筏靠得更近了,船上的人这才看清楚,原来木筏的后面跟着大队的兵士,一只手扶着木筏,保证自己不被江水冲走,一只手拼命地划水,推动木筏前进。江面上只漂浮着黑压压一片人头。
朱七拢着双手,冲着下面喊道:“戚将军可在?”
领头的木筏下面钻出一个人头:“本将在此。可是朱七爷吗?”
“是卑职。已全部准备妥当,请将军发令。”
“依原定方略,下锚驻泊,放下绳索让我们登船!”
朱七的策反工作做的十分扎实,在巡江船队的带兵统领汪宗瀚的帮助下,说动了绝大多数的营官队长,如今每条船上几乎都有镇抚司的暗探潜入其中。戚继光下令之后,朱七发出了灯号,他们立刻指挥着答应投诚起义的官兵调整航向,将船身一侧对着江心下锚停船,并抛出了大量的绳索。水里的兵士接过绳索,将木筏系在船舷上,开始沿着船上放下的绳梯登船。
戚继光上了朱七和汪宗瀚的那条战座船。当日皇上御驾亲征,于德胜门外设下行在,锦衣卫多位太保随行护驾,朱七也在其中,和戚继光算是旧识,见过礼之后,便为他引荐了率军起义的汪宗瀚。汪宗瀚久仰戚继光大名,此刻见他如此年轻,不禁吃了一惊,又见他身为统兵大将,却身先士卒,与寻常兵士一样,穿着简便的皮甲泅渡过江,心中更是深感钦佩,说了几句客气话之后便忙着请示下一步的行动方略。戚继光知道朱七为人谨慎,事先未曾将定下的方略透露给汪宗瀚,但此刻兵士都已登船,已然完全控制了整个船队,便不再隐瞒,说军中商议再三,还是决定采用火攻之计,木筏之上装载有引火之物,将引燃的木筏推向寨门,火攻敌寨。
尽管平叛军诸位将帅都知道,江防军早就对火攻采取了多项防备措施,此计未必就能奏效,但水战实力毕竟与江防军相去甚远,也只能用这种没有办法的办法,即便不能毁去江防军船只,也能引起混乱,阻止他们解缆出击,然后大军便可全速渡江,与江防军决战于江岸浅水之处。
此计成功的关键在于能悄然避开巡防船队的侦察,出其不意地出现在长江南岸,并在江防军发炮拦击之前用木筏堵塞水寨寨门,打江防军一个措手不及。为此,从屯兵江北开始,平叛军就施出了“疲兵之计”,日夜不停地骚扰江防军。在锦衣卫卓有成效的策反之下,巡防船队战场起义,更为此计的成功赢得了梦寐难求的良好开局!
皱着眉头沉思了半天,汪宗瀚重重一拳砸在了自己的手心上:“我看此计可行!他娘的,龚延平那老小子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们巡防船队会全部倒戈,堵住寨门正可瓮中捉鳖!”
戚继光和朱七对视一笑,抱拳说:“既然汪将军不持异议,就请带着贵部下船乘木筏至北岸吧。张老公帅、陈老侯帅和吕公公都在江岸边等着迎接各位英雄呢!”
汪宗瀚疑惑地说:“我们下船?那……那谁来操船送你们过江?”
“这个,将军不必担心,”戚继光说:“随戚某前来的不只是我营团军的兵士,还有许多漕军弟兄,由他们操船即可。”
“漕军?”汪宗瀚轻蔑地说:“他们只会操舟运粮,不习水战,怎能替代得了我们江防军?”
“哦,这个也不必担心,末将还带有我营团军神机营的炮手……”
汪宗瀚急了:“戚将军,也不是末将在你面前自夸,水战可不是只会发炮即可。值此大战即起之际,戚将军为何定要我等作壁上观?”
说到这里,他突然明白了,脸上立刻挂上了一层寒霜:“莫非朝廷还信不过汪某这个罪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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