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防军临阵倒戈,留都门户重镇镇江失守,即宣告新明朝廷苦心打造的长江防线全线崩溃。这一消息传到南京,新明朝廷上上下下陷入了空前的恐慌和混乱之中。一直刚愎自用,坚称朝廷兵马断然无法突破长江天堑的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等勋臣贵戚再也无法强装镇定,粉饰太平,赶紧把各自亲信家兵从南直隶锦衣卫中抽了回来,日夜守护各自府邸;徐弘君又从城防守备军中抽调效忠于自己的五千精锐部众调到城中战略要地鸡鸣山驻防,以防南都某位统兵大将心生异志,将自己当作进献朝廷的投名状。经过了一系列的部署,感到自己的安全有了保障之后,他们才发出传单,召集六部九卿和三品以上文武官员齐集清议堂举行会议,商量应变之策。
接到传单的大臣们大多数都陆续来了,可还有不少人缺席,查问之后才知道,那些官员家中早已空无一人,也不晓得是逃走了还是偷偷藏了起来。徐弘君、刘计成等人气得浑身发抖,纷纷埋怨负责监控百官的南直隶锦衣卫都督、信国公汤正中失职。汤正中没好气地反诘道如今可还有南直隶锦衣卫之说吗?众位勋臣才意识到,由各家家兵重建的南直隶锦衣卫如今已不复存在,只得苦笑着安慰自己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些个没胆的家伙要去就让他去吧,象这样怯懦无能的鼠辈纵然留在南都也无半点用场……
没来的人都不中用,来的那些人也不见得能好到哪里去,一个个都哭丧着脸,如丧考妣一般。听了刘计成、徐弘君分别就北兵最新动向和南京布防情况之后,好一阵子都没有人开口,清议堂里一片肃静,只有阵阵秋风穿堂刮过,给每个人的身上和心头平添了几许寒意。
所谓商议应变之策,可是每个人都知道,摆在大家面前的,无非也就是三种选择:抗战、投降,或是逃走。然而无论哪一种选择,前景似乎都不妙:抗战就不用说了,手中兵力可堪一战的话,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更不必今日来议这个事了;逃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这些被朝廷视为谋逆的乱臣贼子又能逃到哪里去呢?那么,眼下似乎只有投降这一条路好走了,北京的那位戾君如今也改了心性,恩旨接连不断地明发邸报、晓谕天下,连上了钦定逆案名单的兵科给事中何心隐和辽逆余孽初幼嘉都可以既往不咎,或许真能给他们留一条生路。可是,投降之后便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生杀予夺也就是北京的那位戾君一句话的事情,日后他若是不认帐,定要以国朝律法治众人谋逆之罪,却到哪里喊冤去?
尽管兵败徐州,靖难功败垂成之后,每个人都知道,靠着那帮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守住长江防线,无异是痴人说梦,但谋逆是灭门的罪,所有的人又都在心中期盼着奇迹的发生,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堵起来不去听那接连不断地传来某地守军弃城而逃、某城守将率军请降等等令人懊恼沮丧的消息,以为这样就能天下太平,不必去考虑失败之后的事情了。可是,局势的急转直下,将他们一下子推到了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并强迫他们做出抉择;而且,这样的打击来得太快、太突然,他们还来不及进行深入的思考。但是,凭着数十年的宦海浮沉练就的本事,每个人又分明地意识到,当此危局,任何一步错误的决定,不仅会给他们亲手组建起来的新明朝廷带来毁灭性的后果,更会给自己乃至全家老小、亲戚朋友等等所有和自己有关系的人带来灭顶之灾!正是这种感觉,使得每个人的心情都变得是那样的沉重,心绪更是纷乱如麻,都急切地想表达一点什么想法,但张了几次嘴,才颓丧地发现,其实自己什么想法也提不出来。于是,每个人又都只好紧锁着愁眉,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极力掩饰住心中的焦虑和恐慌,把目光一会儿投向这个与会者的脸上,一会儿投向那个与会者的脸上,期望他或是他能给自己指点一条生路。不过,当他们的目光无意中交织碰撞在一起之时,双方都沮丧地发现,原来对方的想法竟和自己一般无二!
毫无疑问,汇聚目光最多的,自然是一直把持南都朝政的几位勋臣贵戚。不只是那些早就攀附他们的朝臣,包括许多以清流雅望自诩,平日里耻于与勋臣贵戚来往的官员,此刻也都把求助甚至满怀希冀的目光投向了徐弘君、刘计成等人,指望着他们能象当初定策拥益、定策靖难、定策加征靖饷等等大大小小所有朝政军务一样,赶紧给大家拿个主意出来,算不算指点迷津都无所谓,总得要出来说句话嘛!
前一阵子,刊载有益王求救血书的朝廷邸报、《民报》突然出现在江南各地,尤其是南京各处官府衙门、大街小巷,以及茶楼酒肆之后,正在常州前线督战的魏国公徐弘君暴跳如雷,连夜带着五千亲兵赶回到了南京,闯宫骂殿,声言要与那些忘恩负义的伪君子真小人同归于尽,闹出了一场很大的风波。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变得又凶又蛮,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正和别人说着话,突然就大瞪着眼睛,莫名其妙地咆哮起来,那神情,那架势,简直就象是被逼到了死角里的野兽一样,弄得满朝文武见了他就躲着走,生怕一不小心触怒了这个长得高大魁梧、孔武有力而又凶横无比的太岁,吃了他的辱骂和痛殴。但是,今日的他却显得似乎有点颓丧,微微低着头,两道扫帚眉耷拉着,一双溜圆的、时常会凶光四射的眼珠子也失去了平日的神采,变得呆滞和茫然……
或许是因为是文臣之后的缘故,刘计成身材赢弱、瘦小干瘪,经常紧抿着嘴角,捋着下巴上那一撮尖尖的山羊胡,表情异常阴沉而冷峻。而且,在南都起兵靖难,尤其是靖难军兵败徐州之后,由于充分意识到了自己手中掌握的十几江防军的分量,立刻变得越来越倨傲自负,高深莫测了。不过,从一进大堂他便低着头,人们所熟悉的那张带着一把山羊胡子的瘦脸,以及那双经常是隐藏在低垂的眼皮底下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竟然一次也没有完整地显示在任何一个人的眼前。众人都在心中寻思:莫非这个玩忽职守、误国误军的老贼至今还未从江防军全军覆没的巨大打击中恢复过来?哦,这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十几万江防军是他安身立命并篡取军政大权的唯一本钱……
两位勋臣与往常大相径庭的表现,更给所有人的心头抹上了一层灰暗的阴影:看来,就连平日不可一世的勋臣贵戚们,也感到末日来临,束手无策了!
也并非是所有的勋臣贵戚都与往日截然不同,比如说信国公汤正中,他那张轮廓分明、白里泛青的长脸,一支骨棱棱的鼻子和两片薄嘴唇,使他在任何时候都显得冷酷无情。尽管如今手上已经没有了南直隶锦衣卫,但毕竟多年的积威和习惯一时要改也难,他的那双眼珠子还是滴溜溜的乱转,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而大家也都出于长期以来养成的对他的忌惮,根本不敢朝他那边多看上一眼,因此也就不知道,在大家都心事重重,甚至六神无主的时候,竟还有这么一个人还能保持着往日的从容镇定,还在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监视百官的职责……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还是没有人开口说话。就在这种异常压抑的气氛已经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礼部尚书蔡益突然欠了欠身子。
“啊,蔡大宗伯有何明见?”几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冲口而出。
这话来得如此突然,甚至说出去之后,连这几个人自己都觉得意外,并为自己的冒失和有失朝廷大臣的雍容气度而感到后悔。
大堂上持续了许久的死一般的沉寂终于被打破了,在座的其他大臣,都将视线投向了那几个,并循着他们的眼神,转向了一脸尴尬的蔡益。
没有人知道,其实蔡益只是腹内一阵气动,担心下气通发出声响不雅,所以才微微抬起了身子,没想到竟被人误以为他要开口说话!但此刻已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再推辞或否认都会引起别人的误会甚至攻讦,蔡益只好勉为其难地冲着众人微微点头,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话了:“各位大人既然下问,蔡某亦不妨直陈鄙见。此前朝廷便有定论,设若江防可守,留都尚有一线生机;可如今江防已告不守,北兵倾师南下已是势不可止,尚需另谋良策……”
或许是出于礼仪习惯,也或许是由于自己的主张过于重大,蔡益也不敢直抒己见,而是先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上首的魏国公徐弘君,显然是在等待后者的许可。
然而,徐弘君仍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象是根本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倒是坐在徐弘君旁边的汤正中见蔡益既尴尬又不安的神色,主动开口为他解了围:“既是议事,情势又已危殆至此,若有救国良策,还请蔡大宗伯不吝赐教。”
蔡益微微欠身:“谢汤公。”
接着,他面向诸人坐正了身子,紧皱着眉头,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蔡某不才,不敢称有何良策。不过,‘情势危殆至此’,信国汤公可谓一言以蔽之,当此国难,蔡某但有所想,不敢藏私。依蔡某看来,如今惟有设法通款而已!”
通款?大多数人都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还有许多人脸色更露出了讥讽之色:这个靠着小老婆的裙带关系当上大宗伯的家伙,别是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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