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汤正中如此激烈的建议,徐弘君吃了一惊:“吴伟业虽德才两疏,可毕竟还算听话,收拾那些与辽逆诸人有勾结情事的官绅士子也不手软,替我们做了不少事。就算不该反对通款,怎么也罪不至死吧?”
“是啊,”刘计成也帮腔说:“老汤,当此国难,人心惶恐难安,你我要安然脱身,便不能再造事端。这诛心之论嘛……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看还是算了吧!”
徐弘君和刘计成如今礼遇有加,言辞谦和,汤正中固然感到无比的解气,但昔日所受的委屈岂能是一两句客气话所能打消得了的?他当即毫不客气地嘲讽道:“两位哥哥何时修成了菩萨了?当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你们不想多事,我又何尝想多造杀孽?可若不是你老徐发威,骂蔡益那帮人急着去向北兵投降,让他们都起了疑心,也不见得就非杀那个吴伟业不可!”
不过,南逃之事还需徐弘君手下军卒护卫,汤正中也不敢真惹恼了徐、刘二人,嘲讽了一句之后,便耐心地解释说:“若要行款,便要摆出个行款的样子。吴伟业公开反对通款,且言辞那样激烈,得罪了蔡益那一大帮子人,若不严加惩处,何以表明我等诚心要行款?只有把他给做了,才能让蔡益那帮人安心;他们安心了,留都就不会乱;留都不乱,北兵也就不会疑心有他,我等才可趁机遁行,金蝉脱壳。生死一线,两位哥哥且不能再行妇人之仁啊!”
这回是刘计成抢先表态了:“老汤说的是!反正那个吴伟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竟然比出北边那位戾君去岁守北京御鞑靼之例,要我们困守孤城!真是笑话,北边那位戾君守北京是凭城坚守,以待援军;我等困守南都是什么?坐以待毙!真不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我看,就依老汤说的办,把他显戮弃市,人头送到北兵之营。张茂、吕芳闻知此事才不会疑心我等通款的诚意,自然要先请示北边的那位戾君,我等脱身的时间也便有了。”
徐弘君犹豫着说:“杀个把人也不算个什么事儿,可提议通款的不能出使,反对通款的也不能出使,可又该派谁去北兵之营商议通款之事?”
汤正中说:“今日朝议,为了通款之议闹得不可开交,可闹来闹去,都是我们的人在闹,却有一帮人坐在岸上看翻船,诚心在看我们的笑话,我看也不能便宜了他们!”
“你说的是史梦泽那帮人?”刘计成摇着头说:“益藩那个混帐东西早就有异心了,派他的人去通款,还不得把我们给骂死,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我们的头上?”
“他益藩已经把所有的罪责推到我们头上了!”汤正中说:“莫非你还真信了史梦泽那老不死的东西的话,当那血书是朝廷编造出来的?这段日子我一再在琢磨此事,依我看来,大概早在他益藩把印信拱手交于我等之时,便已在为自己谋划脱身之计了,倒是我等都小觑了那个酒色王爷啊!不过,史梦泽越是骂我们,越是把罪责都推到我们的头上,越说明我们与他没有勾结。惟是如此,他所说的话,张茂、吕芳才肯信,我们把这通款的戏份也就做足了!”
“高明,高明!”刘计成热烈地说:“如今益藩在我们手中握着,不为我们,只为益藩那个混帐东西,史梦泽那老不死的东西也得拼了命去谈成通款一事。有他这个迂夫子掉书袋,只怕张茂、吕芳都不是对手,还得乖乖地把他送到京师。哼哼,就派他为使让他跟北边的那位戾君扯皮去,廷杖杀头都与你我无关,最好搅得朝廷上下不得安宁,再有一帮儿书生跟着他瞎起哄,北边的那位戾君被搅得昏了头,也就没有心思天涯海角地搜寻我们了!”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史梦泽在益王拱手交出印信之后,竟看出了挽救益藩血脉的一线生机,与自己的门生何心隐苦心谋划了“血书求救”之计。师徒二人连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怎么去说,都仔细推敲了又推敲,又借着何心隐那天下闻名的迂直书生之名,这才将吕芳、张明远乃至皇上都给蒙蔽了,至今仍不辨血书所言究竟是真是假。用心如此深远,谋划如此周密,他们又岂能算不到此事泄露出去,会引起南都勋臣贵戚的疯狂报复?因此,当徐弘君闯宫骂殿,兴师问罪之时,史梦泽巧舌如簧,坚称是朝廷疑兵之计,意图离间南都君臣、瓦解军民士心。勋臣贵戚们还真被他给说动了,徐弘君虽说把包括益王在内的诸多皇室宗亲都软禁了起来,却也没有多难为他们。不过,此刻听汤正中这么一说,他才明白自己竟然上了那个没有良心的混帐王爷和那个貌似忠厚迂腐、实则精明狡诈的史梦泽的当,当即发狠说:“照我说来,既然他们不仁,我们也可不义。就把史梦泽那老不死的东西和吴伟业一起杀了,张茂、吕芳信不信我们通款都无甚打紧,北兵杀过来,我们跟着那个没有良心的混帐王爷一起完命就是!”
刘计成着急地连连摆手,说:“老徐,一家老小的性命可都系于我等一念之间,不可如此意气用事,不可如此啊!你若是觉着不解恨,待我们离开南都之时,就把他给做了;要不,连那些宗室也一并做了。”说着,他竟激动起来:“他娘的,我等祖上也一同兴兵灭元,复我汉家河山,凭什么他朱家坐天下,一坐就是两百年?如今闹来闹去,还是他朱家的人坐天下,我们却要毁家弃业,带着妻儿老小仓皇逃难!”
“不必如此更不能如此!”汤正中说:“北边的那位戾君人虽暴戾贪财,可也并不糊涂,孰大孰小还能分得清楚。别看他口口声声说什么‘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也未必会为了追我们这几个‘穷寇’,便驱赶几十万大军深入蛮荒瘴夷之地。可若是我们诛杀天亲、屠灭宗室,碍于天家颜面、朝野公议,他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大概也得要将我等擒获。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何必要把他逼到绝路之上?”
徐弘君仍心有不甘:“真是太便宜益藩那帮混帐王八蛋了……”
“历来窥测天位者都没有好下场,我们不杀他,难道北边的那位戾君能轻易饶放了他?”汤正中脸上浮现起刻薄的笑容:“不论益藩血书是真是假,那道赦免宗室谋逆之罪的恩旨都是一道催命符,不过是北边的那位戾君顾虑响应我们靖难之举的藩王宗亲为数甚多,怕担上虐杀天亲的骂名,更无颜面对太祖高皇帝并列位先帝,想借我们之手剪除异己而已。如此用心,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但他手段高明,谁也不能说这便是不对。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中了他的奸计,遂了他的心愿?”
刘计成连连点头:“老汤这是正论!北边的那位戾君背弃祖制,妄行苛政,闹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是故才有我等在南都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之事。可惜天不我待,靖难大业功败垂成。留下那帮藩王宗亲,便是给他留下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不杀吧,终归是心腹之患,让他终日寝食难安;杀吧,失德寡恩之嘴脸便暴露无遗,难挡天下呦呦众口,更难逃千秋万代史家之口诛笔伐,也算是我们报了受他凌虐,不得不去国避祸的血海深仇!”
汤正中回捧了他一句:“诚意刘伯可谓鞭辟入里。其实他犯难的时候还在后面,倾全国之力南下平叛,下了那么多道恩旨,所为何来?不就是要把我们这些勋臣一网打尽,玩个‘午门献俘,宣我君威’的把戏吗?我们拔腿这么一走,看他如何收场!为了朝廷颜面,八成还得让益藩那帮藩王宗亲顶罪。到时候自会有一帮书呆子跟他理论天家慈孝、亲亲之谊,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说完之后,他冲徐弘君拱拱手:“徐公,关乎我等全家老小之生死存亡,不能再犹豫了,速速决断吧,那些大臣们还都在清议堂等着呢!”
徐弘君说:“那么,我们这就回去。”说着,抬腿就要出宫门。
汤正中连忙拉住他的袍袖:“通款之事非同小可,既然已经进了宫,还是去知会监国殿下一声吧!”
“告诉他有个屁用!”徐弘君恶狠狠地骂道:“那个混帐王八蛋见我们如此,还指不定有多高兴呢!这等朝廷,这等混帐王爷,凭什么还要为他尽忠,给他拼命?照我说,赶紧把史梦泽那老不死的东西打发出去议款,我们回家收拾东西才是正经!”
徐弘君如此倒打一耙,汤正中也觉得有些过于厚颜无耻,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有好言劝道:“史梦泽那老不死的东西一向与我们离心离德,若无监国殿下的令旨,他能乖乖地听话?非但如此,事关重大,我们还不能让史梦泽那老不死的东西看出破绽来,待一会儿该怎么跟他说,也得好好商议商议。”
徐、刘、汤三人联袂前去请示益王朱厚烨。谁知被软禁在宫中对外界情势一无所知的朱厚烨以为通款之议是那帮勋臣为了试探自己,自然坚决反对,并以太祖高皇帝和列祖列宗的名义,发誓要与南都忠臣义士同生死共存亡,绝不苟且偷生,向北边的那位戾君屈膝投降。徐、刘、汤三人费尽口舌才让他相信通款乃是群臣集议,他们也首肯了的。朱厚烨这才喜出望外,连忙照着汤正中的口授,一字一句地录下了将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伟业罢官弃市和委派南京礼部尚书、掌翰林院事史梦泽出使北朝议和通款的两道令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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