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逼问到了头上,徐弘君和刘计成二人仍旧是那副要死不活的老样子,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大家都等得心急起来,打算再次催问的时候,汤正中开口了:“嗯,事关重大,我等也不敢随意决断,还是待奏明了监国殿下,再行定夺吧!”说着,他起身来冲着大家拱了拱手。
所有的人都以为就此宣布散会了,虽然这应是召集人徐弘君的特权,汤正中此举实属僭越,但枯坐于此也实在无聊,还不如各自回家收拾金银细软,若不能通款,赶紧逃命才是正经;若能通款,必须赶紧谋划求生安身之道,财能通神,只要舍得花银子,或许官还有得做……
于是乎,所有的人都起身,拱手向汤正中回礼,就要准备散了。
这个时候,徐弘君突然醒了过来似的,眼睛喷着怒火,抓着扶手就站了起来:“谁让你们走的?急着去向北兵投降吗?”
被他说中了心思,众人不免有些惭愧,看他又是绿眉毛红眼睛一副要吃人的架势,更是吓了一跳,赶紧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汤正中。
汤正中也说:“情势危殆,已是间不容发。是战是款,不能就此悬而未决。且请各位大人安坐片刻,我等这就前去请示监国殿下。”说着,冲徐弘君一抬手:“徐公请!”又招呼着还坐在椅子上不动窝的刘计成:“刘伯请!”
徐弘君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清议堂;而刘计成漠然地抬起了头,看了看汤正中一眼,缓缓地说:“你们去吧,我身体有恙,就不能恭与了。”
汤正中坚持说道:“哎,为报圣恩,敢言老病!何况,如此重大之事,刘伯岂能缺席?”
自打南直隶锦衣卫哗变反出南都之后,汤正中就没有象今天这样大声武气地跟自己说话,刘计成那张瘦脸上的一双金鱼眼立刻鼓了起来。
汤正中说:“事关家国社稷之存亡,刘伯当真要袖手旁观不成?”
听他语带讥讽之意,又把“家国”之中的那个“家”字咬得很真,刘计成心眼一动,明白了过来,便说:“刘某世受皇恩,当此国难,自不敢人后。”
说着,刘计成就要站起来。可是不知道是因为真有病,还是因为一个姿势坐的时间太长,两条腿发麻不听使唤,挣了两挣竟没能站得起来,多亏汤正中伸手扶了他一把,这才站了起来。
刘计成缓和了面容,冲汤正中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同时心里暗自诧异:到了这步田地,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汤正中竟还能如此镇定自若,一双手竟还能如此有力!
可是,不待他想个明白,汤正中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他也只好提起气,紧紧地跟在了汤正中的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端门,先前出来的徐弘君正站在那里,一见他们进来,徐弘君就恶狠狠地问汤正中:“老汤,我们真要去请示那个狗屁监国?他已经把我们全给卖了,你还能指望他再来给我们担罪不成?!”
汤正中抱怨说:“北兵渡江之后,我几次三番拜望,你二人都闭门不纳。好我的两位哥哥唉,如今可是你们闭门思过的时候?再不拿出个章程出来,只怕还真叫人给卖了!”
听他这么说之后,徐弘君也觉得前些日子只顾着忙于调兵遣将保护自己,顾不上商议这件生死攸关的大事,确实是自己的不对,便岔开了话题,恶狠狠地骂道:“他娘的蔡益那个乌龟王八蛋,亏老夫平日那样待他,竟提出要通款,何不直说将我们绑缚了献给朝廷换条活路!”
汤正中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姓蔡的是乌龟王八蛋,自是不假。不过,让他当了乌龟王八蛋的始作俑者,还不是徐公你啊?”
徐弘君与蔡益如夫人之私情,南都人尽皆知,徐弘君在自己人面前也不讳言,苦笑着说:“都到了这步田地,亏你老汤还笑得出来!一俟北兵杀至南都城下,款与不款,你我都等着诛灭九族吧!”
“不错!”刘计成插话进来,说:“款与不款,早死晚死而已。不款立时便死,行款也只不过是槛送京师之后再死,无甚分别。”
汤正中冷冷地反驳道:“两位哥哥的话,汤某听了不受用!什么诛灭九族,早死晚死,莫非我们就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老汤,到了此刻,你还觉得自己不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莫非你还能有何回天良策,能说服北边的那位戾君对我们网开一面不成?”徐弘君长叹一声:“还是别费那个心思了,等着槛送京师吧!”
汤正中打从进了大堂,看见这两个平日不可一世的家伙那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生气,此刻又听他们一个比一个悲观的论调,更是恼怒,当即嘲讽道:“照两位哥哥这般说来,你我便是在劫难逃,断无生机了?那也容易啊,也不必等着人家来取我们的性命,出了宫门径直去跳秦淮河便是!若不想死的那样窝囊,被人耻笑喝了那帮倚门卖笑的小娘的洗脚水,两文钱买条麻绳,吊死在太祖孝陵的门上,管保青史留名!又何必今日劳师动众来议这个事!”
“你——”徐弘君怒目圆睁,气得说不出话来。
还是刘计成心思活泛一点,回过了味来,忙说:“但有一线生机,谁他娘的愿意去死?!老汤,事已至此,你也不必跟我等置气使性了,有什么救命之法就赶紧说出来,我等无不从命。”
“真要我说?”汤正中一字一顿地说:“唯今之计,或许也只有通款一法了!”
“通款?”徐弘君怒道:“你也糊涂了?蔡益那些乌龟王八蛋要卖了我们,你就甘心让他们卖?”
汤正中没好气地说:“脚在自己腿上长着,莫非就等着他们来卖?”
“你的意思是说——走?”
汤正中点点头:“留下,自能壮烈报国,流芳青史,但必死无疑。走呢,虽有贪生畏死之讥,却能苟全性命于乱世,更留待有为。那帮书呆子不是也常说一句话‘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吗?”
刘计成灰心丧气地说:“你我是逆案要犯,天下之大,可有一寸立锥之地?”
汤正中说:“本来这些年做海面上的生意,我们跟倭国那边还有些关系,可以派上用场。可如今你老刘的江防军已不复存在,更不知道北边的那位戾君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收买了那些海寇为朝廷所用,此议也就不用提了。但天无绝人之路,海路不通,还有陆路。那些南蛮异族一向不服教化,此番又公然对抗朝廷,他们莫非就不怕北兵杀至,将他们也给一锅烩了?他们要寻活路,我们的活路便也有了。”他摇头叹道:“南方自然比不得江南,可梁园虽好,非久居之所。惟有蛮荒之地,才是你我安身立命的唯一活路啊!”
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天空的乌云,徐弘君和刘计成都看到了一丝微茫的希望,都来了兴趣,皱着眉头想了一想,徐弘君抢先表态:“就这么干!他娘的,到了这步田地,什么故土难离之类的鸟话也不必说了,能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才是正经!”
刘计成却还是不放心,追问道:“逃到南边,自然可以避一时之祸。可若是北边的那位戾君仍不放过我们,挟大胜之威追至南边,我等岂不还是难逃一死?”
汤正中一哂:“且不说南方蛮荒瘴夷之地,北兵能否逞凶于一时还在两可之间,南方真若是无法安身,还有安南、缅甸、暹罗。哼,天下大着呢,莫非都是他朱家的王土?”
徐弘君疑惑地说:“既然如此,你老汤方才为何说要通款?”
“若不言款,又怎能拖住北兵不向南都急进?”汤正中说:“北兵渡江及攻克镇江之役伤亡不小,是故驻守镇江休整,其实又何尝不是顾及南都乃是太祖陵寝之地,不敢轻言破城?若是我等再提议通款,无论张茂、陈世昌那两个老糊涂还是吕芳那个天杀的阉奴,定然不敢决断,是必飞书快递请示朝廷,这一来二去没有十天半月断然无法大举进兵,你我早就赶到湖广与镇南侯安思达、靖远侯杨士冲会合了。可若是不通款,岂不给了他们急速南进之由?”
“哈,老汤你可真是算无遗策啊!”徐弘君和刘计成如今已对汤正中佩服得五体投地,忙问道:“那依你之见,可派何人去北兵之营商议通款之事?”
“首议之人是蔡益那个乌龟王八蛋,照理该派他去,可真是太便宜那个乌龟王八蛋了!”汤正中咬牙切齿地说:“那些个官场**,斗不过北边的那些人,又不甘心就此息影山林,借着我们重新出山,却还是首鼠两端。哼,我们舍出身家性命起兵靖难,他们来摘桃子;如今见情势不利,立刻便想自家脱身之计,全然也不想与我们同舟共济,共担国是。要卖人情,也不能卖给他们!”
“那你的意思,是要让吴伟业去?”徐弘君慨叹道:“满朝大员,就那小子还有点良心,给他留条活路也算是我等的情分。”
汤正中摇摇头:“他也不合适。一来分量不够,张茂、陈世昌和吕芳谁能看重一个小小的兵科给谏?二来,别看他那样言辞激愤地反对通款之议,只不过是做戏给我们看而已。说蔡益是官场**,他有何尝不是?张履丁是他的座主,拜疏还乡之时,他可上疏恳请朝廷慰留?非但没有,言称张履丁与辽逆首犯顾璘有勾结情事的密报倒是上了不少。人之五伦,天地君亲师,师在其中,他连伦常都不讲,还能指望他对我们有忠有义?若派他去通款,在张茂、陈世昌和吕芳,乃至北边的那位戾君面前,骂起我们来只怕比蔡益还要恨!三来,我还要借他一物用上一用。”
听汤正中如此求全苛责,徐弘君颇不以为然,但汤正中刚刚献上了脱身之计,他也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便问道:“借他何物?”
汤正中冷笑着说:“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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