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好奇,大概也出于羡慕,回到明朝之后,朱厚熜曾着令吕芳为他打听那个传说中娶了九个老婆,还自号“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唐伯虎。吕芳动用厂卫暗探,上穷碧落下黄泉,把大明朝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此人,后来循着“才子”这个思路找文人打听,才知道此人就是因弘治十二年科场舞弊案名噪一时的江南举子唐寅。
唐寅是苏州人氏,生于成化六年,少小有捷才,为时人所倾服,弘治十一年中南直隶乡试第一解元,故时人多以“唐解元”相称。弘治十二年,唐寅应会试,预先作文与考题一致,便引起了人们的议论,与主考官、礼部右侍郎程敏政有隙的言官趁机弹劾程敏政科场舞弊、泄露试题,明孝宗弘治皇帝大怒,将程敏政与唐寅等人一并下狱审讯。此案经法司审理,虽未确认有舞弊情事,但因唐寅考前曾拜访过程敏政,乞求过文章,被罢黜为小吏。唐寅以之为耻,没有去上任,回到苏州终生不仕,并效太史公司马迁游历名山大川之风,远游闽、浙诸山,湘、赣诸水,以鬻文卖画为生,终生穷困潦倒,只有续娶一妻沈九娘与其白头偕老,并无“点秋香”之类的风流艳事,流传于世的画作之上也并无皇上所知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字号图章。
听了吕芳的回奏,并仔细看过厂卫多方搜罗到的唐寅所做的诗文字画,朱厚熜这才知道,唐伯虎才子是真,风流是假,其画风纤柔委婉,清隽生动,尤其擅长画山水仕女图,与明朝第一大流派画院派多有不同,是刚刚于明朝中期崛起的一大画派--吴中画派的代表人物,同时,兼工书法,诗文俱佳;但他所谓放浪余生的风流韵事全是虚构,大概是后世之人借其文名张冠李戴,那枚人们熟知并津津乐道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字号图章大概也是别有用心之人的托伪之作。
未能满足自己的猎奇之心,朱厚熜不免有些失望,但看唐寅的诗文,多是科场失意后体会世态炎凉的感悟之作或游记、题画之作,尤其是他的那篇散文《与文徵明书》,所述被累下狱之苦、出狱被黜之艰以及归家之后困于生计的种种落拓的窘况,词采华美,感情充沛,读之不禁令人为之心酸。这些诗文没有厚重的生活体验和坎坷的人生经历,是断然写不出来的。
自此之后,朱厚熜便时常在想一个问题:若是没有弘治十二年那场莫须有的科场舞弊案,大明官场或许会多出一个能吏干员;可是,中国历史上就少了这么一位传奇式的大画家。说句或许有失仁厚的话:那场莫须有的科场舞弊案,固然是唐寅个人人生的大不幸,却是中国艺术史上的一大幸啊!
同样如此的,还有苏东坡,早在初登科场之时,就与弟弟苏辙一起被宋仁宗视为宰辅之才,可若不是因为官场蹉跌,屡遭贬谪,他能有那么多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传世,为后世子孙留下那么多弥足珍贵的艺术瑰宝?
宋明两代都历时数百年,宰相、首辅出了几百个,六部九卿、封疆大吏更是多如牛毛,可对于后世之人来说,除了王安石、张居正等为数极少的大政治家,谁能象苏东坡、唐伯虎那样,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占据一席之地?而即便是王安石、张居正这样的大政治家,又怎能象苏东坡、唐伯虎那样,成为人们口耳相传的传奇人物?
八股文章台阁体,消磨百代英雄气。尤其是象徐渭这样的大才子,本应专注于书画艺术,却要和寻常读书人一样,一辈子钻研那百无一用的经学制艺、八股时文,年复一年地在科举考场上耗费精力,是不是太可惜了一点?有这样的时间,哪怕多写两幅字、多画两张画,难道不比科场登第,做一位服蟒腰玉的达官显贵,对后世的贡献大?
有感于此,朱厚熜只是密旨吩咐高振东留意徐渭,并没有刻意要让他金榜题名,成为皇家御用文人或封建官吏。浙江学政王开林为了讨好高振东而施出阴谋诡计让徐渭名落孙山,也没有让他生气,甚至还有一点幸灾乐祸。
不过,出于好奇,也出于对这位传奇人物的尊重,他将徐渭那几篇应考的八股时文交给张居正审阅,想知道若没有科场龌龊,徐渭这样的大才子能否中举出仕。谁知道张居正看了之后赞不绝口,声称此人经学造诣、文章功底并不在自己之下,也不逊于寻常进士出身的官员。朱厚熜立刻意识到,一个已经酝酿了许久的想法是时候抛出来了……
东暖阁里,严嵩、李春芳、徐阶和马宪成四大阁员一起叩头:“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熜满面春风:“呵呵,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来人,赐坐。”
四大阁员谢恩就坐之后,朱厚熜笑着说:“各位阁老都是学富五车的大学士,朕这里有几篇文章,也请你们品评一下。别指望着说些摸棱两可或是曲意奉承的话来糊弄朕,朕不妨告诉你们,这不是朕的涂鸦之作,朕先前还命人拿出去找了好几位翰林看过,心里大致已有个数了。”
四大阁员大为疑惑:京城部院司寺各大衙门,还有两京一十三省诸般政务不知凡几,皇上却为了品评文章,就巴巴的把内阁辅臣全部召来,皇上这又玩的是哪一出啊?
一叠工楷誊正的文章摆在了四大阁员的面前。他们都是经历七场文战、连登科甲之人,对面前这八股时文再熟悉不过,而且,一看起笔格式,便知是应考文章。
毕竟是浮沉宦海几十年的官场老手,每个人心中都是一凛:该不会是刚刚结束的乡试出了岔子了吧?
四大阁员各自都有同党知交、门生故吏在主持两京一十三省的乡试,皇上派出锦衣卫监督科场风纪之后,他们也各自都给那些主持科场的同党知交、门生故吏去信,或直截了当或含混晦涩地要他们谨守礼法规制,不要拿自家的小命去拭皇上的剑锋。但是,他们也知道,下面的那些人都是捞惯了的,让他们放过这三年一次的乡试这一大好机会,只怕比登天还难,总还有贪嘴的猫儿忍不住要偷腥,自家断送性命不说,还要带累自己吃挂落。只是,他们不晓得是哪一省犯了事,都紧张了起来。
但这样的紧张是万万不敢在皇上面前表露出来的,严嵩拿起了那一叠字纸,分给其他阁员,默读了起来。
朱厚熜却埋头看起了两京一十三省送来的生员时政策“论国之弊政”的摘要。尽管他知道,经过了各省主考官的初选、整理和归并,又经过礼部和翰林院审查和进一步的归并,这份摘要已有了很大的水分,更难免挂一漏万,但也聊胜于无,多少能给改革弊端丛生的朝政起到一点积极的作用。
四大阁员传着都看过了文章,严嵩起身奏道:“启奏皇上,臣等已奉旨恭读完毕。”
“哦,看完了?”朱厚熜抬起了头:“写的如何?”
四大阁员对视一眼,严嵩说:“虽笔力仍略显稚嫩,遣词用字等细微之处仍有可供推敲之处,但法理老到,论述明晰,不失为上乘佳作。”
朱厚熜不动声色地问道:“李阁老、徐阁老、马阁老怎么看?”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而且严嵩原本就把话说的滴水不漏且留有很大的余地,李春芳、徐阶和马宪成根本没有必要另持一说,便一起起身,应道:“臣等皆赞同严阁老之议。”
朱厚熜点点头:“几位阁老都是翰林出身,除了马阁老没有当过学官,严阁老、李阁老和徐阁老都曾任过学官,也主持过会试、乡试。依你们之见,以这样的文章,可能中乡试副榜吗?”
国朝科举制度,乡试分正副两榜,副榜是正榜之外的附加名额,属于安慰性质,纵然被录取,也不能算做举人,不能应考会试大比,下科仍需再考,与正榜相差甚远,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因此,听皇上这么说之后,严嵩更加坚信一定是某省乡试出了岔子,便抢着说道:“回皇上,以这样的文章,放之南北两京也断无不中之理,更遑论副榜。”
朱厚熜知道,南直隶应天府、北直隶顺天府因是京畿之地,照例有许多在此游学的生员就近参加乡试,因此是最难中式的两大科场。但因为会试是全国大比,迟早都要面对天下英才,所以许多生员还是趋之若骛,不惜劳神费力办理转考手续,以此磨砺自己,更测试自己的水平。听严嵩这么说了之后,他微微点头,又问道:“那么,以这样的文章,可能中得解元?”
皇上问出这样的问题,四大阁员越发坚定了某地乡试科场出了岔子的判断;而且,皇上一直和颜悦色,更令他们心里越发担心起来--根据以往的经验,这分明是即将雷霆大作的先兆啊!
这固然是一个扳倒政敌的天赐良机,但事先没有得到一点风声,他们都不敢存着落井下石之心,因此也不敢顺着皇上的意思把话说满,严嵩沉吟着说:“回皇上,这样的文章火候已到,中式当如囊中取物。但若问能否高中鳌头,还要看天命,臣等也不敢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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