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这样冠冕堂皇滴水不漏的话当然不能让朱厚熜满意,他当即反驳道:“你这话说的奇,做文、阅卷都是人为之事,为何又把责任推到老天爷的头上?譬如你严阁老是国朝当世学问大家,为何当初三下科场才得以金榜题名?莫非就因时运不济?”
“回皇上,臣早年耽于优游嬉戏,又沉湎于辞章歌赋,不免荒废了学业,时文制艺难入方家法眼……”
朱厚熜有些不耐烦了,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好了,何必说这样的话来糊弄朕。朕就不信,你严阁老当年两赴会试大比而不第,也只是哀叹自家时运不济,却不怪主考官有眼不识荆山玉,竟把你这样的大才给漏下了!”
严嵩闻言大惊,正要跪下请罪,朱厚熜却把目光转向了徐阶:“好在事不过三,严阁老第三次大比中了二甲二名,大概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便将当年困守场屋之事也给忘了。你徐阁老徐大探花于此可是有切肤之痛的,总不会也都忘了吧?”
说完之后,朱厚熜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皇上似乎心情颇佳,并没有因科场之事生气的意思,四大阁员心里都稍稍安宁了一点。同时,严嵩、李春芳和马宪成对视一眼,脸上都浮现出忍俊不禁的表情,连被皇上指名道姓戏谑的徐阶,也略带尴尬地陪着笑了。
原来,在场诸位阁员虽说也跟严嵩一样,都曾有过名落孙山的科场蹉跌,但若是要论其间颇具戏剧性的跌宕起伏,没有人能比得上徐阶。
正德十四年,徐阶参加应天府乡试不第。嘉靖元年,再赴乡试科场,试卷被阅卷官作为“弃卷”扔进字纸篓里;幸好主考官从那里经过,拾起来一看,十分欣赏,说:“当为解元。”头名解元与落榜差距如此之大,主考官和阅卷官也为之争执不下,最后终于达成协议:录取徐阶,不点解元。
嘉靖二年,徐阶进京参加会试大比,成绩名列前茅,顺利地成为了会试中式举子,取得了参加殿试的资格。殿试只确定名次,不存在淘汰问题,徐阶发挥更为出色,文章令阅卷官赞叹不已,正欲将墨卷呈给皇上御笔亲点为状元,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刑部尚书林俊闲来无事路过审卷室,也看了这篇文章,惊为天人,脱口而出:“如此佳作,当为状元。”
论说这样的评语也没错,只是主持殿试的内阁学士费宏与林俊素有芥蒂,便认定此文作者与林俊关系匪浅,便将徐阶由原定的一甲一名降为一甲三名。嘉靖皇帝当时忙于为父母争礼仪,根本顾不上谁当状元这样的小破事,提起御笔就在费宏呈上的名单上画了个圈,于是,原本内定为状元的徐阶就成了此刻被朱厚熜戏谑地称为“徐大探花”。
略一思量,徐阶便明白了皇上的意思,说:“回皇上,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科场大比,自家文章固然重要,但阅卷之人的喜好也不容忽视。比如学究天下识穷天下的硕儒主持科场,举子若是只管写天人性理这些大道理给他看,看几行就不耐烦,刷了卷子黑脸出场。但凡遇到这样的考官,就要讲究个文采风流,节律铿锵,大道存本儒雅相辅,阴阳调和水火相济,才能入得考官法眼。再比如说,立论险峻破题雄奇笔力遒劲的汉唐文章,讲究大气的考官见了准定喜欢;可若是遇到为人严谨细密的考官,喜欢的却是笔笔切题,层层说理,如絮棉、如剥笋、如抽丝的老道笔墨……”
徐阶的话固然有卖弄的嫌疑,却正好使朱厚熜可以顺势引出下面的话题:“朕明白徐阁老的意思了。一言以蔽之,能否中式或是取得好名次,多半还要看是否对了考官的胃口,任凭你有通天大才,文章做的花团锦簇,若是不对考官胃口,只怕今科就得打道回府,再读上三年高头讲章了。甚或可以说,八股时文其实本无所谓优,也无所谓劣,同样一篇文章,或许能高中鳌头,或许名落孙山,全凭考官喜好。朕说的可对?”
四大阁员都是科甲出身,凭着八股时文敲门砖才得以跻身官场,心中不免觉得皇上这样的说法未免有些刻薄,更伤了自己的颜面,但他们都不敢当面反驳皇上,只得勉强应道:“皇上鞭辟入里……”
朱厚熜毫不客气地说:“言不由衷!实话说与你们,方才朕让你们看的这几篇文章,正是某省落榜生员之作。以这样的文章为何还会落榜,朕殊为不解,只得求教于你们几位学富五车的大学士。不过诸位方才既断言此子必能中式,看来与朕一样,也不会明白这个原由了。”
尽管到了此刻,四大阁员早就猜到了皇上的意思,但听到皇上直接点破之后,还是忍不住有些惊恐:看来,真是某省的乡试科场出事了!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触了皇上的眉头……
身为内阁首辅,又兼着主管文教诸事的礼部尚书,严嵩知道皇上这一板子打下来,第一个跑不了的人便是自己,立刻跪了下来:“野有遗贤,是内阁的责任,臣等的责任……”
朱厚熜摆摆手:“都起来吧!朕非昏聩之君,自然知道你们几个既未主持两京一十三省的科场,也未参与阅卷,不必忙着请罪。”
他起身离座,环视四位内阁辅臣,缓缓地说:“国事蜩螗,至于此极,正需要许多学富才高如此子者出来报效社稷,共扶危局。朕也夙夜忧叹朝廷老成凋谢,无才可用,却不曾想只因考官阅卷不细,便使这样的英才俊杰埋没草野,岂不可惜!朕今日将你们请来,是要商议如何补救此事,以彰显朝廷求贤若渴之心。”
严嵩忙说:“君忧臣辱,请皇上示下此子姓名,臣等即刻移文该省,着有司着速补录,不误明年大比。”
这已经是破例之事,朱厚熜却还是不满意,冷笑着反问道:“一人可以补录,十人、百人又将如何?”他盯着严嵩,一字一顿地说:“睹一叶之飘零,知深秋之将至,这才是谋国之道!”
皇上已经不满意自己的治国之术了!严嵩闻言大惊,忙又跪地请罪不迭。
朱厚熜没有理他,径自说:“朕不过随意调阅了某省几份落卷,便发现了一个被遗漏的人才,推及该省全部落卷,乃至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被遗漏之人才却不知该有多少,莫非都要补录?又如何确定哪些落卷确有大才?总不成将嘉靖二十五年的乡试推翻重来!可即便是将乡试推翻重来,谁又能给朕保证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正如皇上方才所说的那样,八股时文好坏,全凭考官口味,四大阁员自然都不敢打保票。
朱厚熜冷笑道:“遗漏人才也倒罢了,取中的是否都是有才之人,朕不说你们大概心里也有数,旁的不说,科场龌龊屡禁不止,就让历代为政者头痛不已,否则朕今年就不会派出镇抚司奔赴各省纠察科场风纪了。再者,即便两京一十三省乡试,乃至会试大比,所有主考官、阅卷官都能公正无私,明经取士,为国举贤,可朕倒想问一句,凭着八股文章,究竟能取得几个经国济世之才?”
朱厚熜这一问,正问到了八股取士的要害之处。八股文章命题出自《四书》、《五经》,可《四书》《五经》总共只有那么多字数,那么多句子,又能出多少题目呢?数百年里,每一章、每一节、每一句都作过了题目,都被无数的士人做烂了。为求新意,于是便出现了所谓截上、截下、冒上、冒下、冒上下两截,以至长或短、有情或无情截搭题等等难以枚举的命题门法,斩头去尾,语句不通,张冠李戴,乱点鸳鸯,无奇不有。所论内容主要据宋代大儒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又要恪守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的八股格式,如此繁琐的程文格式,且有字数的限制,可以说从内容到形式都十分死板,驱使人们只能亦步亦趋,一味代圣贤立言,不敢越雷池半步,毫无自由发挥的余地。四大阁员都是科甲正途出身,县试、院试、乡试、会试一路走来,进学成为秀才之后每年还要接受本省学政老爷的巡回岁考,对于八股时文不但熟悉,甚至可以说是深受其苦,面对皇上这样的质问自然无言以对
见他们都低头不语,朱厚熜又冷笑道:“你们是否觉得朕这样的说法有失偏颇,都不好回话?那么,朕就再问上一句,经学造诣高的人是否真有经天纬地之才?比如夏阁老,当年大比,他的科名只在三甲,是个同进士,连翰林院都不能入,可科名比他高的一甲进士及第、二甲数十名进士,谁能比得上他的治国大才?”
皇上又提到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了!严嵩心里顿时涌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随即,便觉得后颈之处隐约现出森森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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