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一席话,令张居正感动莫名,死死地趴俯在地上,哽咽着说:“微臣有负圣人教诲,更有辱圣心厚望……”
朱厚熜说:“起来吧,朕一再说过,御前奏事,不要动不动就跪,对朕忠不忠,不在这上头!”
等张居正遵旨起身之后,朱厚熜又说:“可是,就是这两锭金子,让朕看到了一个讯号,一个危险的讯号,那便是朕这样对你,到底是成全了你,还是会毁了你,毁了一个我大明朝日后的宰辅之才,毁了一个千古宰相之杰!”
张居正闻言如被雷击,习惯性地膝盖一软又要跪下,随即想起皇上刚才的圣谕,又把腿抻直了,却把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微臣……微臣当不得皇上如此赞誉……”
“不错,你如今是当不得,照朕这么个培养法,大概你以后也当不得,即便不被朕宠坏,也要被那些朝臣官僚们捧杀。”朱厚熜说:“杀人有两种法子,一是棒杀,一是捧杀。比之棒杀,捧杀更是可恶,杀人于无形之中、谈笑之间。古往今来,为何并未出过许多状元宰相?便是因为他们甫登官场,就处于万众瞩目的焦点,一举一动皆被人所关注,动辄得咎倒在其次,终日受人奉承,不免飘飘然不知所以,以致不能静心修身储才、磨砺心志,终不能成为国家社稷有用之才!”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来,看看正若有所思的张居正,又接着说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令你回翰林院为庶吉士和仍将你留在朕的身边,差别并不大。更何况,严嵩将此事密奏给朕,不外乎有三个用意:一是显示他对朕忠心耿耿,不敢有丝毫欺瞒朕的勾当。二来也是试探朕对何、初二人应试制科一事的态度,毕竟两人不能见容于朝野清流,他出面举荐也是担了干系的,朕若是不同意,他也就能给你交代的过去,不算食言而肥;朕若不置可否,他面对朝野上下非议之声也就有了底气。还有其三,便是试探你张居正在朕心目中的分量,朕若将他的密疏置若罔闻,或是准了他的奏,其实便是替你打了马虎眼,他就能知道朕有多看重你。你将会成为他着意拉拢的对象。你已拜在徐阁老门下,定然不会改换门庭,那么,他便会想着法子、施出各种手段来收拾你,你就成了党争之人。虽说有朕护着你,徐阁老也不会袖手旁观,可你处于这样的风暴漩涡之中,想必终日提心吊胆,难以自安,又怎能钻研朝章国典,储才养望,日后为朝廷所大用?”
张居正明白了皇上的深远用意,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恳请皇上将微臣外放州县,若三年之内不能大治,恳请皇上治臣无才误国之罪!”
朱厚熜看着一脸慷慨之色的张居正,缓缓地问道:“你真这么想?”
“微臣万死不敢欺君!”
朱厚熜突然问道:“太岳,你在朕的跟前行走,时常能见到严阁老,还曾到他的府上拜谒过他,朕问你,你觉得严阁老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正在说着如何处置自己的事,突然话锋一转说到了内阁首辅严嵩,张居正不由得一愣,这可不是他这个小小的庶吉士当说的啊!慌忙跪了下来:“回皇上,微臣不敢随意臧否柄国大臣,请皇上恕罪。”
“你我君臣私下里扯几句闲篇,不必这么紧张。”朱厚熜微微一笑:“朕不过是念你即将远赴江南,许久不能见到你,便动了好奇之心,想听听你的看法。出得你口,入得朕耳,难道你还怕说的不对,传到严嵩耳朵里去吗?”
皇上如此推心置腹,令张居正十分感动,想了想,才缓缓地说:“以微臣愚见,严阁老若无其子严世蕃,则必可成一代名相。”
“哦,这话怎么说?”
张居正略微停顿了一下,整理了思路,斟酌了言辞,才应道:“严阁老机敏通达,勤于政事,皇上用之为首揆,委之以社稷之托,已是明证,勿需微臣多言冗陈。然严阁老生性不喜奢华淫逸,所居之处惟一桌一榻、数架图书而已;严世蕃却居室华美,殊丽异色环侍左右,更蓄养了一帮骄奴恶仆,严阁老身为父亲,既不能诫之,亦不能止之,足见溺爱其子过甚。居家小节尚且如此,推及国事又将如何?微臣不敢妄加猜度,但不无忧虑……”
朱厚熜深深地看着张居正,叹道:“知人识势者,无过张太岳也!最难能可贵的是,你看了他的揭贴之后,竟还能这样秉公持正,足见你确是一个正人君子、刚介直臣,朕不胜欣慰之至啊!”
张居正低头说道:“微臣不过直抒胸臆,管窥之见,当不得皇上如此赞誉……”
朱厚熜没有理会他这样的谦虚的套话,径直又问道:“可父子情深,朕又不能命他将儿子逐出家门,又如之奈何?”
“此事本非微臣所能置喙,但皇上既有所问,微臣也不敢不答。”张居正说:“微臣以为,或可将严世蕃置于外省,当可有所遏制。”
“呵呵,朕就猜到你定会这么说。可你想过没有,天下人都知道他有个当首辅的爹,在京城之中,朕的眼皮底下,还要千方百计去走他的门路撞首辅的木钟,放之外省,岂不变本加厉?书信往来,照样关说人情,哪有什么遏制不遏制之可能!还有,”朱厚熜笑着说:“严嵩有子严世蕃,是为严嵩;严世蕃有父严嵩,是为严世蕃。聚则两得,散则两失。这样赔本的买卖,朕可不做!”
这也正是朱厚熜的为难之处,更是他的高明之处。
早在另一个时空,朱厚熜就知道严嵩之子严世蕃虽生性贪婪好货,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却通晓国典时务,才干卓绝,严嵩柄国执政二十年,后期许多政事都委托给儿子去办,别人有事请示内阁,他总是毫不掩饰地说:“此事问小儿东楼即可。”时人多有“大阁老”、“小阁老”之称。朱厚熜原本以为这是严嵩父子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专权乱政,祸国殃民的铁政,回到明朝之后才知道,受明经取士的科举制度的限制,官场上清廉却干不成事的人比比皆是,贪腐却能干成事的人倒是不多。严世蕃既能协助父亲打理国政,大概确实有两把刷子。
受命为大理寺职官以来,追查薛林义、陈以勤逆案,以及查办通州军粮库修缮贪腐案等不少事情,严世蕃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也不论是否从中谋求私利,都干的很漂亮,让朱厚熜见识到了他的过人之能和应变之才。甚至可以说,比起绝大多数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包括那些已经位居六部九卿的朝廷重臣,严世蕃还要能干的多。
不过,这些都不是主要的原因,嘉靖一朝名臣辈出,就以有治国理政之能的内阁辅臣而论,年长的有夏言、严嵩;次之有徐阶;第三梯队中的高拱已崭露头角,正在进一步的锻炼之中,张居正也被罗致到身边进行重点培养,老中青三结合的政府班底让朱厚熜十分满意。毫不夸张的说,多严世蕃一个不多,少严世蕃一个不少,朱厚熜不会是因为朝廷欲用乏人而姑息养奸。主要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严嵩确实很能干,比如说与鞑靼和谈之事,除了他,别人也不可能解决的那样圆满;此外还有兴农务、开马市、弛海禁、改茶法等一系列的国之大政,严嵩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朝廷正在紧锣密鼓地推行新政之际,正是需要严嵩这样既有才干,又老实听话的人辅佐自己,更为自己抵挡了许多来自朝野内外士林清议的非议和抨击。为此,朱厚熜一时还舍不得反严世蕃的腐败,把严氏父子一锅烩了。二来是因为比之他那个当首辅的爹,严世蕃更没有原则--据厂卫打入严府的密探奏报,皇上许多有违祖制、令那些封建官僚觉得匪夷所思甚至满腹怨言的新政举措,严嵩尚且心存顾虑而犹豫不决,但严世蕃却能窥测天心,为了邀宠固荣,总是劝说父亲顺应潮流逢迎圣意,无形之中帮助父亲成为了皇上推行新政的得力助手。这便是朱厚熜方才所说的“严嵩有子严世蕃,是为严嵩;严世蕃有父严嵩,是为严世蕃。聚则两得,散则两失。”的意思。
反正严世蕃索贿受贿之事都已被镇抚司反贪局一一记录在案,等新政大行于天下并取得显著成效;而徐阶、高拱、张居正等人都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严嵩的利用价值就完了,到那时候,再一脚把这个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大奸臣踢开,那么,严世蕃的贪腐不正是一个绝好的借口吗?
帝心难测,张居正当然听不懂皇上那样含混晦涩且拗口的话,但皇上如此评论当朝首辅、朝廷重臣,他也不敢随意置喙,只得在心里暗自寻思揣摩皇上话语之中的深远用意。
还未想个明白,就听到皇上突然又问道:“太岳,你可曾到过苏州?”
尽管不明白皇上怎会突然有此一问,但侍奉御前这么久,张居正早就习惯了皇上信马由缰的思维方式和乱石铺街的语言风格,老老实实地应道:“回皇上,微臣曾到过苏州。”
“那么,你可曾听说过苏州有个昆山县?”说完之后,朱厚熜突然笑了:“是朕糊涂了,如今南戏大盛于江南,你这样的大才子又怎能没听过昆曲?朕又何必再问你知不知道昆山县。”
张居正突然心里一凛,大着胆子问道:“微臣斗胆敢问皇上一句,可是有意要让微臣任职昆山?”
朱厚熜点点头,问道:“不错。”
猜测得到了印证,张居正心中如同打翻五味瓶一样,一时百感交际,郁闷、懊恼,甚至还有一丝怨恨几许委屈油然自心头升腾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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