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一时激奋,张居正说出了愿意外放州县的大话,其实依他的本心,说什么也不情愿外放州县做牧民之官。
国朝官制,寻常科甲进士之中优等者,都会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散馆点翰林,然后侍读、侍讲一路升上去,一旦入赞中枢,跻身权力中心,便能指点江山,佐君治世。那些不能通过馆选成为“储相”的人,也要挖空心思钻营,挤进六部当个京官,衙门大了机会多,兴许某天就能被皇上或是某位阁老看中,予以提携,好风凭借力,从此青云直上,前程也是不可限量。只有那些没有门路,或科名不显、赐同进士出身的三甲之流,才会灰头土脸地外放州县。
虽说在寻常百姓眼里,那些坐衙掌印的一方父母官吆五喝六看着很风光,动辄就喝令差役打人板子,自家除了正项的俸禄和养廉银之外,还有不少外快,可实际上,那些州尹县令终日被令人头疼不已的督促农耕、追缴赋税等俗事政务缠身,苦不堪言不说,升官之途更是窄之又窄,不遇天大的机遇,大概也只得遵循三年一考,三考无错晋升一级的晋升制度,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苦打苦熬整九年,还不能有一点差错,稍有不慎,眼巴巴熬到的一个升官机会就一风吹了。以张居正这样素来有澄清天下之志,又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人来说,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是不甘心啊……
张居正心中所想,朱厚熜岂能不知,但他也不点破,问道:“那照你方才所言,严嵩可称得上是一个能臣了?”
皇上又跳回到了方才的话题,张居正也不敢再想自己的心思,就按最初的说法回答道:“微臣虽对严阁老之品行颇有微词,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确是我朝当今一大能臣,综观满朝文武,无人能出其右。”
朱厚熜笑道:“这么说,连你恩师徐阁老也并不比他强多少喽?”
张居正为之语塞,他尽管有心否认,却觉得说不出口,或许是皇上这个问题也正是他的困惑所在吧!君父在上,圣人教诲在上,他不愿也不敢说谎。
朱厚熜微微点头:“或许这个问题让你为难了。那么,依你之见,我大明如今可称治世,抑或乱世?”
张居正不假思索地说:“目下国朝虽内乱初平、四边不靖,但我大明国运昌盛,更有圣君在位,能臣满朝,当可称治世。”
朱厚熜一哂:“朕就知道问也是白问,给你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朕的面前说是乱世!说真的,朕也不认为是乱世,但要说如今便是治世,怕也未必。少说还需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五十年、一百年,待今日朕一力推行的诸多新政见到成效,我大明中兴有望,方可称是清平治世!”
说着,朱厚熜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你说的不错,严嵩确是能臣,国朝第一等的能臣;非独严嵩如此,夏阁老、你恩师徐阶也是如此。还有李阁老、马阁老,他二人掌控全局之力稍有不逮,专门之能则无人可及。可为何我大明仍是国疲兵弱、野有饿殍,种种积弊更是多如牛毛?一言以蔽之,墨守成规、迂阔不思变通之道!当此国事蜩螗之秋,若就一枝一节进行改易,徒然虚费时日而难见效用,需用猛药,治其根本。根本一清,枝节就不难根治。所谓根本,无非是正风俗,严纲纪。风俗正,则积弊消;纲纪严,则君信立。积弊消,君信立,则中兴之大业可指日而待。这便是朕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力推行新政的用心之所在!”
说到这里,朱厚熜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要让张居正仔细咀嚼自己的话,然后才继续说道:“这个道理说起来似乎容易,但真正施行起来,却是举步维艰,关键在于用人。用不得其人,虽有良法美意,终究也是镜花水月。嘉靖一朝名臣辈出,前有杨廷和,后有夏言,如今有严嵩和你恩师徐阶等人。但是,能辅佐朕致力中兴之人,不是你恩师徐阶,更不是严嵩,而是你们这年轻一辈,特别是你,张居正!”
“你当时给朝廷上呈的徐州百姓身受叛军之苦的奏疏,可以看出你有一颗恤民爱民之心,朕深感欣慰。说起来,你在朕的跟前待了一年有余,想必已了解了国步之艰;今次为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办理举荐应试制科一事,也略微让你了解了一点官场之险;如今所缺者,只是尚不了解民生之难。既然你方才曾向朕表示,给你一个县,三年之内,必能大治,那么,朕就给你一个县,做给朕看,更做给满朝文武乃至天下百姓看,看看你张居正是不是一个千古宰相之杰!”
张居正被皇上这一番恳切的表白所打动,更被皇上寄予自己的殷切厚望所激励,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微臣当殚精竭虑,不负君父之托!”
朱厚熜再次亲手将张居正扶了起来,恳切地说:“以金换银之事让朕看到了你的操守,朕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了。但朕要提醒你的是,做官和做人是不同的,做人首重操守;做官首先要考虑的却是如何能报效朝廷,造福百姓。此去昆山,你要谨记朕的这句话!”
是日,朱厚熜颁下了两道圣谕,一是将严世蕃申请应试制科的奏疏明发邸报,予以褒扬,同意给假三月备考;二是授翰林院庶吉士张居正七品官衔,任南直隶苏州府昆山知县。
当朝首辅的公子、又是朝廷四品大员的严世蕃主动要求应试制科,已经令人啧啧称奇;先前侍奉御前的天子近臣、官场新贵张居正突然从云端跌落下来,外放知县,则更让所有的人都为之惊叹不已,都说这个幸进的后生小子定是言辞行止不当,得罪了皇上,故才有此祸。其中尤为关注此事的,便是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
初幼嘉听说严嵩已向国子监祭酒田仰田大人举荐二人应试制科,本就心有不甘,又闻说此事,以为是皇上迁怒于张居正找首辅严嵩关说人情,便与何心隐商议,要拒绝严嵩的举荐,不去应试以示抗谏。
何心隐也把这两件事情联想在了一起,既为自己的朋友高情厚义所感动,更为他为此搭上了自己的锦绣前程而感到不值,心里也是百感交际,十分难受。但唯一让他还略感欣慰的是,张居正当日曾说过自己是奉旨而来,皇上如此圣明仁厚,连他们这两位有“逆迹”之人都如此包容,苦心孤诣回护他们,想必也不会因为此事怪罪于张居正,便安慰初幼嘉说:“此事颇为蹊跷,或许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又会是怎样?”初幼嘉冷笑着说:“莫非太岳侍奉御前着实辛苦,皇上派他到昆山任知县,让他听昆曲看南戏调息休养?”
这固然是句气话,但他所说的“侍奉御前着实辛苦”的话倒象是一声断喝,使何心隐心中那乱麻一般的思绪豁然开朗:“我明白了,正因太岳侍奉御前深契圣心,皇上觉得他是可造之才,故此才要把他放至外省历练,以备日后所大用……”
“历练?”初幼嘉反驳道:“寻常二甲进士,外放州县已是贬谪,更遑论太岳已是庶吉士!是储相!哪有这样的历练法?岂不奇矣怪哉!”
“子美兄既如此说,愚兄倒要说上一句:这二年来,奇矣怪哉之事可还少吗?多此一桩又有何妨?圣心之深远,实不可以常人常理度之啊!”
初幼嘉为之语塞,过了半晌却还是心意难平,气呼呼地说:“太岳实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困于州牧县尹之位,既不能一申平生之夙愿,又要受累于迎来送往、追比赋税乃至追盗捕寇,岂不可惜!”
“正所谓不积硅步,无以至千里。”何心隐开玩笑说:“不扫一屋,何以扫天下?不当州牧县尹,如何能位列朝堂,指点江山?”
初幼嘉没好气地说:“太岳已落难至斯,你还有心思说笑!”
何心隐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其实有些话,愚兄早就想对你和太岳说了。你们这些理学之士,专一只读圣贤之书,却不知天下事,事皆有理,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有字之书固然当读,然书中不过死道理,世事洞明皆学问,无字之书却也不可不读。故愚兄以为,圣人有字之书太岳都读过了,如今要读的,便是从山泽草野、人间百态中,读无字之大书,求无字之真理。人间百态尤为复杂者,莫过人心世故;人心世故尤为难测者,莫过官场。太岳初涉官场,便被皇上简拔至御前伺候笔墨,一时风光无限,可正所谓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风光的背后,又有多少人嫉之妒之,欲取而代之。有此番蹉跌,实是太岳之大幸。此外,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经此番蹉跌,太岳必可成为国之大器!”
何心隐这一番宏论,听得初幼嘉暗自咋舌。虽然他并不赞同何心隐这样乐观的判断,但他知道阳明心学传人一向讲究“知行合一”,素来以匡扶正道、澄清天下为己任,赤手空拳亦敢与龙蛇相搏。何心隐又出身于王学左派中新近崛起的泰州学派,一心探求经世致用之术,无论学问、才干,还是识见都比自己精深,因而也就姑且信了他的话,叹道:“若是这样,那自然是好的。可惜,太岳此番南下,你我却无法去送一送他,把你这番话说与他知道……”
“子美兄,愚兄知道你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可你也不该如此小觑了太岳。”何心隐将头抬起,目光投过窗棂投向了悠远的碧空,感慨地说:“太岳何等人物,岂能勘不破此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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