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大殿外的一个黄门内侍赶紧进来,战战兢兢地问道:“主子……主子有何吩咐?”
“让黄锦那个狗奴才滚着来见朕!”
“是,奴婢这就去传旨……”那个小黄门叩头之后转身就跑,还未跑到殿门外,又听到皇上喝道:“站住!”
那个小黄门不明就里,吓得赶紧转身跪了下来:“主子……主子还有何吩咐?”
“早晚要被你们这些个狗奴才气死!”朱厚熜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之后,对严嵩和徐阶说:“随朕去那里!”
那个小黄门想抖个机灵,忙说:“奴婢这就去着人给主子备乘舆……”
“滚!”骂完之后,朱厚熜摔开大步就走。
严嵩和徐阶二人对视一眼,发出会心的一笑,接着便肃正了面容,疾步紧追了出去。
君臣三人匆匆赶回到偏殿,果然一副剑拔弩张的情形。新科进士们人人面带激愤之色,与提刑司那些手持皮鞭、棍棒的掌刑太监对峙于大殿之上,镇抚司的校尉虽未近前,却也手按刀柄分布于大殿四周。不过,一见到皇上圣驾降临,所有人都赶紧都跪了下来,山呼万岁。
杨继盛仍是身披重镣锁铐,不过头上的伤已被同伴用汗巾简单地包扎了起来。见皇上进来,他露出了激动的神情,用眼光示意殷士儋扶着自己,坚持跪了下来要行三跪九叩觐见大礼。谁知这么一动,刚刚止住血的伤口又迸裂开了,斑斑碧血渗了出来。
朱厚熜的眼睛顿时又湿润了,疾步奔到杨继盛的面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快快起来。还有你们,都快快起来。”接着,他招呼殷士儋等人:“快给杨继盛搬张椅子,扶他坐下。”
可是,大殿之上,除了为皇上设的御座,哪里还有椅子?殷士儋等人都露出了为难之色。
朱厚熜环视了一周,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便转身走向了御座。众人以为他要升御座讲话,便都又跪了下来,准备聆听圣训。
谁知道,皇上走到御座那里,竟双手抓住椅子两边的扶手,奋力将那沉重的紫檀木太师椅抓了起来。
跪在地上的黄锦赶紧爬了起来:“主子,让奴婢来吧!”
朱厚熜冷冷地看着他,唇齿之间吐出一个字:“滚。”
黄锦昔日在乾清宫里当差,知道主子虽然对宫里的人,尤其是他们这些位高权重的貂铛贵宦一直管束甚严,其实对他们很怜惜,时时处处都想着他们,下面的人服侍不周或是犯了错,连句重话都很少说,也很喜欢自己的憨直,还从未拿这样冰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不由得一愣。
但他还是没敢忘记自己的职责,仍说道:“主子,还是让奴婢来吧……”
“滚!”朱厚熜咆哮起来。
黄锦吓得一哆嗦,身子软软地瘫到了地上,随即回过神来,顺势跪趴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再出一口。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不过,堂堂司礼监首席秉笔兼提督东厂大太监吃了皇上的排头,还有谁敢再去自讨没趣?众人都怔怔地看着皇上奋力搬起了椅子,一步一步走到了杨继盛的面前,将椅子放下,对杨继盛说:“来,坐到这里。”
杨继盛已是泪流满面,挣扎着又要跪下来,被朱厚熜一把挽住了。他哽咽着说:“皇上,罪臣……罪臣怎能坐御座……”
朱厚熜温言抚慰杨继盛说:“谁说你是罪臣?朕让你坐你就坐。”
杨继盛泪水汹涌而出,却还是执意不肯。殷士儋明白过来,将被皇上随手放在面南背北朝向的椅子调了个方向,说:“椒山兄,君父有赐,臣子不敢赐。你还是坐下吧。”
看着勉为其难坐下的杨继盛,朱厚熜心疼地说:“朕一时不能体谅你的苦心,说错了话,让你受苦了。”
杨继盛进献《流民图》是出于对山东那些丧尽天良、草菅人命的官员的激愤,但把皇上气成那个样子却是他始料不及的,羞愧地说:“臣有罪……”
“不!你没有罪!不但无罪,更有大功!”朱厚熜说:“不论山东莱州灾情之事是否属实,单凭你这份忧国忧民之心,就无罪有功。你呈给朕的那份《流民图》是在提醒朕,提醒朕盛世维艰,无论何时也不能忘了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还有那么多的百姓在忍饥挨饿,在饱受着颠沛流离之苦!”
皇上如此虚心纳谏,让众人都暗自吃惊,更让他们震惊的是,当今圣上竟面对着杨继盛,以及他身边的那些新科进士,深深地一揖在地:“民受饥寒、野有饿殍,首先是朕的过错,是内阁的过错,是六部九卿乃至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所有官员的过错。朕向你,向你们,向天下人认过!”
严嵩和徐阶率先从震惊中警醒过来,跟着皇上揖了下去。
“皇上……”杨继盛挣扎着从椅子上滚落下来,跟着其他人一起跪了下来,痛哭失声:“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更无不是的君父……”
朱厚熜抬起身来,看着那些跪满一地的新科进士,提高的声调:“杨继盛呈给朕的那份《流民图》,朕收下了,朕会仔细看,时常看。你们这些人,都是我大明朝的新科进士,日后都要坐衙理事,抚民一方,或许日后你们当中有的人还要当上内阁学士、六部九卿、各省督抚。朕希望,不,朕要求你们,无论你们在哪个位置上,无论你们手中掌握着多大的权力,都能永永远远地记着那份《流民图》,记着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还有那么多的百姓在忍饥挨饿,在饱受着颠沛流离之苦!”
说着,他又深深地长揖了下去:“不让我大明再有民受饥寒、野有饿殍之事,就拜托诸位了!”
“皇上……”所有的新科进士都哭了起来:“臣等谨遵圣谕……”
转过身来,朱厚熜怒目而视死死地趴在地上簌簌发抖的黄锦,吼道:“把这个狗奴才给朕抓起来,发往提刑司重打四十大板!”
陈洪奉旨将翰林院修撰彭时亨抓了起来。一进诏狱,心里有鬼的彭时亨就吓瘫了,未等用刑便一五一十开始招供,不到半日,供状就呈送到了御前。
原来,令朱厚熜无比愤慨的山东莱州受灾之事缘由竟是相当的简单:水患无年不有,各省府州县都将治河作为一大要务,每年冬闲之时就要组织百姓加固河堤。嘉靖二十四年,朝廷倾全国之师南下平定江南叛乱,山东、河南等省成立了军需转运使司衙门,从各州县征发了大量的青壮民夫用以转运军需粮秣,治河人力严重不足,导致胶河下游莱州地段河堤失修,次年夏秋之交便发了水患。
这本是一件很平常之事,报个天灾也就过去了。但是,莱州知府梁自伦偏偏多长了几个心眼,一来国朝律法载有明文,河堤失修等同丢城失地,即便事出有因、情有可原,有关官员也会受到一定的处分,他于嘉靖二十四年才由兵部武选司正六品主事被擢升为从五品知府,不想刚升迁就背上这么大个黑锅;二来他是李春芳于嘉靖一十七年取中的进士,升兵部主事、外放州牧也全是师相李春芳提携之功,怕上奏河堤失修起因是转运军粮,皇上会怪罪于主管军务的李春芳;三来也是因他从未任过外官,对灾情估计不足,也缺乏组织百姓抗灾自救的经验,还未等他把要不要上奏朝廷的主意考虑停当,治下河堤已经多处决口,龙口、莱阳两县已成一片泽国,淹死了数千名百姓,冲毁房舍农田无算。这一下子,梁自伦就更不敢据实上奏朝廷了。
遇到这种天灾,自然少不了有一帮坏了心肝的商贾想趁机囤积居奇,发一笔昧心的横财;而许多丧劲天良的豪绅富户也想趁灾情贱买灾民的田地。这些人串通起来,献上重金贿赂梁自伦,要他不要将灾情上奏朝廷。双方一拍即合,便定下了隐瞒灾情、封锁县境等手段。
不出一月,莱州米价果然飞腾,田价也被压低到不足正常年份的三分之一,那些为富不仁的豪绅商贾赚得盆满钵溢,分润的银子也源源不断地送到了梁自伦和莱州各级官员属吏的手中。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梁自伦等人也就再也听不见那几十万受灾百姓凄惨的哀号之声了。
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莱州受灾之事或许能瞒得住远在北京的皇上,却一定瞒不住本省的巡抚、藩台。好在山东巡抚林毅、布政使刘正平都属夏言一党,梁自伦打着李春芳的旗号,将自己的顾虑与他们一一剖白,已然能引起他们的共鸣;再奉上豪绅商贾献上的厚礼,两位上司岂有不允之理?不但压下了临近州县关于莱州灾情的报告,还派出巡抚衙门的兵丁,协助莱州及各县衙门的差役封锁县境,将嗷嗷待哺的饥民囚禁在了再也找不到一点可以用来充饥之物的莱州。
封锁县境能挡得住治下灾民不逃亡他乡,却挡不住奉敕而来宣讲国朝农务善政的钦差。不过,天公作美,带队前来的仍是与他们同属夏党的翰林院编修彭时亨,与梁自伦还是京里的旧识,筵席之上叙一叙往日的友情,谈一谈京里的传闻,再送上一笔为数不菲的赙仪,彭时亨就满口答应不在京城谈论此事,还主动找出合适的理由,劝阻了多事要上书朝廷奏报灾情的国子监监生杨继盛。
一点私念引发了一连串的谎言,再加上一张密不透风的关系网,使一场不大的天灾变成了一场浩劫般的人祸,以致莱州几十万受灾百姓得不到赈济,发生了易子而食、摄人为食等等惨绝人寰之事;更引发了这场震惊朝野的琼林宴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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