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莱州灾情的详情奏报,朱厚熜怒不可遏,于次日早朝时分,命满朝文武传阅了杨继盛所献的《流民图》。在朝臣一片惊恐、愤慨声中,他咬牙切齿地说:“山东莱州之事,小半是天灾,大半是人祸,天灾要赈济,为了安抚百姓,人祸更不可不除!着将莱州知府,还有那两个县令就在当地凌迟;山东巡抚、布政使、巡按御史,还有那些参与定策的官员、牟取私利的豪绅富户一律显戮,有司衙门官员知情不报者弃市,抄了他们的家,分给受灾百姓;山东通省其他官员一律降两级留用,罚俸半年,他们的俸禄也分给受灾百姓。还有,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有失察渎职之罪,流三千里充军,遇赦不赦!”
将那些草菅人命的官员分别处以凌迟、显戮、弃市等大辟之刑,朱厚熜似乎觉得还不解恨,又恶狠狠地加了一句:“朕的子民都被那些混帐官员害成了菜人,朕不把他们剥皮楦草已经是如天之仁了!”
本欲借此兴风作浪、扳倒夏言一党的严嵩没有想到皇上决断如此之快,更不甘心皇上就在山东将这些人杀掉,便出班陈奏:国朝律法载有明文,处决一升斗小民,尚须经三推六问,交大理寺复核,奏报皇上御笔勾决。何况事关一省之巡抚、布政使等封疆大吏、方面大员,更不可不慎,应该将山东巡抚林毅、布政使刘正平、莱州知府梁自伦等犯官一体锁拿进京,着三法司与九卿会审,呈报御前恭请圣裁,不能如此草率了事云云。
朱厚熜怒目而视:“坑灰未冷山东乱,今次发生那样的奇惨灾祸,山东竟没有激起民变,朕实在要感谢那些逆来顺受的百姓!越是这样,朕越不能饶过那帮丧尽天良的混帐官员!不杀了他们,朕如何对得起莱州惨死的那些冤魂,如何对得起天下人?”
皇上正在气头上,加之严嵩也担心被皇上看穿了自己的用意,不敢操之过急,便唯唯称是,不敢再搬出国家法度来触皇上的霉头。
尽管琼林宴上发生了那样惊心动魄之事,但皇上亲自向天下人认过,并严惩了弄权擅政的司礼监首席秉笔兼提督东厂大太监黄锦,令新科进士们无比感动,连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杨继盛也流着热泪衷心地发出了颂圣之声,事态因此被迅速地平息了下来。次日早朝之后,朝廷仍按照既定的安排,放出嘉靖二十六年会试大比的黄榜,殿试前十名的名次不变,只有杨继盛的名次由三甲一百三十五名提到了二甲四十六名,被赐进士出身。
再次日,嘉靖二十六年新科状元张瀚和榜眼殷士儋两人穿着那一身大红色的宫袍,披着大红绸花,纱帽翅上簪着宫花,在礼部官员的陪同下,骑着通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高头大马,前往山西会馆,拜访探花王崇古--这是封建科场规矩,在放榜的第二天,由当科一甲头名的状元先去拜见一甲二名的榜眼;然后状元和榜眼一起去拜见一甲三名的探花,这叫做“两魁拜三魁”,又叫做“三魁聚首”。
接下来,由顺天府派出大批衙役鸣锣开道,簇拥着三鼎甲绕着京城的主要街道游行一周,接受京城数十万百姓的夹道观赏和欢呼,宣传“天子重英豪,取士靠文章”的封建正统教育观念,吸引和激励更多的士人学子埋首于四书五经,刻苦钻研八股时文,期待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象他们这样风风光光地绯袍簪花长街夸官。这是京城三年只遇一次的的“长街夸官”的好戏,至此,总算是圆圆满满地将嘉靖二十六年会试大比整个仪式进行完毕了。
不过,偌大一场震惊朝野的琼林宴风波自然不会就此收场,严嵩更不会善罢甘休,他暗中策动门下党羽、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叶樘等人连上奏疏,弹劾内阁次辅李春芳荐人不当、任用匪人如莱州知府梁自伦与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赵亚峰等人怠废臣职、祸害百姓。李春芳尽管觉得自己受了无妄之灾,但自己的两位门生此次所干之事人神共愤,招致朝野上下一片痛骂之声,令他这个座主也羞愧难当,不得不拜疏求去。朱厚熜也对李春芳有所不满,但考虑到如今军制改革正在关键时刻,朝廷暂时还不能没有李春芳这位熟悉军务的阁臣,就没有准他的奏,但还是严词申斥并罚俸半年。李春芳感怀圣恩浩荡,但在心中却将挑起事端的严嵩、杨继盛,以及取中杨继盛的徐阶等人咒骂了千遍万遍。
这天晚上,一个人来到了礼部的官驿,求见前营团军监军、现督办闽粤海市钦使高拱。
听闻驿丞的通报,高拱忙迎了出来,一边拱手作揖,一边笑道:“许久不见,刚峰兄别来无恙乎?”
访客正是海瑞。见到昔日对自己关照有加的上司,他也是十分激动,深深长揖在地:“海瑞见过高大人。”
尽管离开营团军已逾两年,高拱依然豪气不减当年,抢前一步托住了海瑞的手臂,笑着说:“这是什么话!一个锅里搅马勺的袍泽,什么大人不大人的。莫非还要我也要尊你一声海知县不成?”
相携着走进堂屋,海瑞仍要给高拱行跪拜大礼,高拱坚辞不受,拉扯好久才坐定。高拱笑道:“刚峰兄好耳报,我奉旨回京,前日才到的,你今日便大驾光降了。”
海瑞说:“在下也是今日到戚军门府上拜会,方知高大人……哦,肃卿兄回了京师,故此特来拜望。”
“呵呵,刚峰兄素不喜与人交往,难得今日能来看我。”高拱颇为遗憾地说:“可惜依朝廷规制,未复圣命不得回家,否则我该当置酒与刚峰兄一叙别情,更祝贺你高中制科进士才是。”
“惭愧。”海瑞面色微微一红,说:“区区一个制科,倒叫肃卿兄这科甲正途的大才见笑了……”
高拱正色说道:“两榜进士,取的多是乡愿,刚峰兄且不可妄自菲薄。且不说当今圣上如何重视制科,亲自阅卷取士,乃是我辈莘莘学子千古罕有之幸事;只论你制科取中的进士,当真都是国朝急需的时务之才,《民报》上所刊登的策论墨卷我都拜读了,无一不切中时弊,所提方略也切实可行。哦,还有,昨日随元敬屈尊前来的那个徐渭徐文长该也是刚峰兄的同年吧?此子胸有沟壑,他日成就必不可限量!制科有这等人才,谁能等闲视之?”
说到这里,高拱突然想起来未曾在《民报》上见到海瑞的策论,便问道:“哦,对了,怎不见《民报》上刊出刚峰兄的大作,令我等得好不心焦。”
海瑞的脸更红了:“或许是在下浅陋之见,不足以污人视听吧。”
高拱越发来了兴趣,追问道:“但不知刚峰兄所论何事,祈望见告。”
“在下所论,乃是恢复上古井田之制一事……”
与杨博当日的反应一模一样,高拱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诧异地问道:“哦,刚峰兄所论之事是井田制?”
听海瑞简要地陈说了自己的策论,高拱更与杨博当日的反应一模一样,脸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心说依你海刚峰这样的策论,不被打入诏狱已属天幸,怎能高中进士?不过,他随即便想起来海瑞进营团军是吕公公一手操办,皇上嘉靖二十四年元日阅武之时还曾亲问他“可好”,也就立刻明白了个中缘由。不过,他见海瑞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便只微笑着听他讲话,既不点破,也不插话。
海瑞今日前来拜访高拱,另有要事在身,也不好象那天一样大谈自己的策论,很快就住了口,起身冲高拱拱手作揖,说:“今日前来,是有一份奏疏想请肃卿兄过目。”
“哦?”高拱立刻紧张了起来,忙问道:“可是刚峰兄又修改了所提奏议,准备再上书朝廷?”
“不是。”海瑞说:“在下原本只在海南乡野种过几年田,任昆山知县也只一年有奇,所提策论大而无当,实属纸上谈兵,不足以再污圣聪。不过,朝廷会按制科进士所论之务授官任职,冒昧猜测,在下大概会被分到户部或农垦总署,在下想等接触实务之后再做修改完善。”
听海瑞说自己来意并非是关于那个要命的“井田制”,高拱便松了一口气,再说他说起农垦总署,更是来了兴趣:“呵呵,你若能供职农垦总署,定要做好一件事。”
“请肃卿兄赐教。”
“请刚峰兄稍候片刻。”高拱起身拱拱手,便进了里屋。
只片刻功夫,他又出来了,端着一只盘子,盛放着几个外皮紫红色,略有皱纹,形若纺锤的东西:“我知你刚峰兄是南方人氏,不过,我也谅你未曾见过此物。”
海瑞本就是南方人氏,知道高拱绝不会拿什么南方的稀罕水果来向自己炫耀,他确实也从未见过此物,便好奇地拿了一个起来,入手沉甸甸的,便饶有兴味地左看看,右看看,问道:“冒昧问上一句,这是何物?”
高拱得意地说:“这是皇上亲下口谕,让海商汪直去往西番诸国寻访的奇珍异宝啊!”
海瑞慌忙放了下来,正色说道:“既是上呈皇上的贡品,肃卿兄何以轻易示人?”
见他一脸正经的样子,高拱着实觉得好笑,便说:“呵呵,刚峰兄可看过射阳山人吴承恩所著之《西游记》?”
“在下曾听人说过此书,所记多是仙佛邪淫之事。肃卿兄知道在下素不喜释道之说,故不曾看过。”
“啧啧啧,刚峰兄既然未曾看过,便不可人云亦云。”高拱掉了一句书袋:“《西游记》一书,自始至终,皆言诚意正心之要,明新至善之学,并无半字涉于仙佛邪淫之事,实是一部奇文、一部妙文也!这等奇文妙文,刚峰兄竟没有看过,岂不可惜?”
海瑞越发诧异了:“莫非此物便出自那本书中所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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