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是降服,不如说是笼络住了陈洪,朱厚熜象是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泄露了天机,又正色叮嘱道:“朕方才跟你说的那些话,你自己明白就是了,若是传到外人耳中,尤其是被外面的那些臣子晓得了,闹将起来,坏了朕的大事,仔细朕揭了你这狗奴才的皮!”
陈洪忙不迭声地应道:“是是是,奴婢万死也不敢说了出去。奴婢一定尽心竭力伺候好主子和小主子……”
“还有陈妃。她十六岁就进宫伺候朕,又替朕诞下龙子,可谓为我大明立下了社稷之功,如今皇后不在了,且不能让人欺负她。”
“是是是,奴婢定会伺候好陈娘娘……”
就在这个时候,东暖阁门外伺候的小黄门跪在门口奏道:“启禀皇上,宫里头各监局的奴才,还有各宫管事的奴才,都想入阁叩见。”
内廷衙门众多,分工明确,其等级之森严,比外朝有过之而无不及。二十四衙门各司其职,除了司礼监、内官监、御马监等几个权势很大的衙门,以及尚膳监、尚衣监等几个负责皇上日常饮食起居的衙门之外,其他那些衙门哪怕是掌印太监不经传唤也不得入觐。而且,除了年节之时,被司礼监掌印太监带着一起来给自己请安讨赏,还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集体求见。朱厚熜立刻警觉了起来,问道:“啊,他们都要来见朕?你可知道他们究竟为的何事?”
“请主子恕罪,奴才也不晓得……”
朱厚熜恰好就站在窗子跟前,抬头朝外一看,只见窗外砖道及草坪上,已是黑压压跪了一片,怕是有一两百号人,都是宫里各监局和各宫的大小牌子,都无一例外地穿着正式的内官服饰,而跪在前头的那三、四十个人,身穿着绯红色的官服,显然都是二十四衙门掌印太监、各宫管事牌子——这些四品以上、可以穿斗牛或飞鱼补服的内官,威权相当于外朝的二品部院大臣,所以才能用绯红的服色;也只有混到这个份子,才能称太监。不过,根据祖宗家法和宫里的规矩,包括司礼监掌印太监在内的所有内官无论在外朝多有面子,在宫里永远都只是奴才,除非朝庆大典,都只能身穿粗布衣衫,哪象今天这样穿着圆领官服,宫帽补服也一应俱全!
朱厚熜顿时明白了,不由得怒气冲天,回头朝着陈洪吼道:“陈洪,你搞的什么名堂!”
陈洪已吓得俯身在地簌簌发抖:“回……回主子,奴婢也……也不晓得……”
“不晓得?!”朱厚熜厉声说:“除了你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陈公公,谁能把那些奴才都煽动起来,向朕集体示威?”
朱厚熜猜得一点也没错,此事确实是陈洪主使,他先是拿着外面那些臣子不轨言行的仿单来告状,接着便策动那些宫里各监局和各宫的大小牌子集体请愿,双管齐下,只为能挽回圣心,使主子不受外面的那些臣子的蒙蔽,收回抑制内官权势的成命。但听主子已将此事定性为“集体示威”,意思虽然不甚明了,但想来大概就是“挟众强君”的意思,这个罪名落在外面的那些臣子身上,可是抄家灭罪的罪;换成他们这些宫里的奴才,无家可抄,无族可灭,那就要按祖宗家法剥皮楦草以儆效尤!陈洪闻言如五雷轰顶,哪里还敢承认?忙死死地趴在地上,说:“启禀主子,这……这是断然没有的事情……”
朱厚熜厉声打断了陈洪的话:“还在狡辩!你可知道妄言欺君该当何罪吗?”
接着,他又冷笑道:“好啊!真是店大欺客,奴大欺主,你们这些奴才如今也长本事了,学会跟朕闹事了!外面的那些臣子当年跟朕在左顺门闹,你如今也带着这帮奴才在东暖阁闹,你们何不内外联手,把朕给废了算了!”
“主子……主子,”陈洪吓得面无人色,一边拼命叩头,一边说:“奴婢死也没有那样的心思,主子这么说奴婢,奴婢还不如立时去死……”
“你的意思是说朕冤枉了你?”
“主子恕罪,恕罪……”陈洪将头磕的更响了:“天下只有不是的奴才,没有不是的主子,奴婢就是冤死了也不敢辩解……”
其实,面对前来集体示威的太监,朱厚熜也是心中如同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外面的臣子闹事,他可以调动镇抚司的缇骑校尉弹压;内廷的宦官闹事,现调镇抚司的人也来不及啊!因此,他一边色厉内茬地训斥陈洪,一边偷眼观察阁外的情势,却见这个时候,又从外面匆匆跑进来两个身穿粗布衣服的人,跑到跪满一地的太监面前,一边打拱作揖,一边在说些什么。
这两个太监,一个是尚膳监的管事牌子孟冲;一个是尚衣监的监正杨金水,都是伺候自己饮食起居、经常在眼皮底下转的人,所以他还能认得他们,看那样子,大概是在劝说那些人,不过,或许是因为孟冲和杨金水一个整日围着锅台转,一个又是从南京回来的外来户,没有人理会他们,反而有不少太监冲他们嚷嚷。只因那些太监都知道东暖阁是何等机密之地,谁也不敢放肆地高声喧哗,到底在争执些什么,朱厚熜也听不真切。
紧接着,几个小黄门抬着一张竹床匆匆而来,趴在担架上的人正是前段时间吃了板子,至今也未能下床的黄锦。进了东暖阁的院门,黄锦就挣扎着从竹床上滚落下来,抬他进来的那几个小黄门赶紧把他扶了起来,走到了那帮太监的面前,他挣脱了小黄门的手,给众人跪了下来。依黄锦司礼监首席秉笔兼提督东厂的身份,在宫中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陈洪,他行此大礼,顿时人群之中起了一阵骚动……
看来,宫里的宦官集团跟朝廷文官集团一样,也不是铁板一块啊!朱厚熜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对还在不停地磕头的陈洪吼道:“少在这里装蒜了!去把领头的喊几个进来,把黄锦也给朕叫进来。”
陈洪忙起身朝外跑,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头已经磕得天旋地转,跨出东暖阁的门槛的时候,竟摔了一个大马趴,头昏脑涨地转了过来,可怜兮兮地看着朱厚熜。
那副滑稽的样子把朱厚熜给逗乐了,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狗奴才,诚心要把你主子给气死啊!”
听到主子这声笑骂,陈洪却如闻纶音,忙又磕了个头,起身跑到了那群人跟前,说了几句话,又指指点点地叫出了几个人,一齐扶着黄锦来到东暖阁门口。
朱厚熜见他叫的那几个人都是平日里老老实实胆小怕事的,后来进来的那两个身穿布衣的也在其中,更放心下来,不待他们跪地通名报姓,就冲着外面喊道:“都给朕滚进来。”
众位貂铛贵宦一进来就要下跪,朱厚熜板着脸说:“黄锦有伤在身,就不必跪了!”
黄锦嗫嚅着说:“主子,奴婢……”
朱厚熜厉声打断了他的话:“连你这个狗奴才也不听朕的话了吗?”
黄锦张嘴还想再说什么,陈洪忙偷偷捏了他一把,跟杨金水将黄锦扶到了旁边的矮几上让他坐着。谁知黄锦屁股上吃了四十大板,被打得皮开肉绽,方才从竹床上滚落到地上,又撕裂了刚开始愈合的伤口,此刻一挨着椅子,就如同火燎一样疼,却不敢叫出声来,拼命咬着嘴唇,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被吕芳抬举入司礼监之前,黄锦一直在乾清宫当差,巴心巴肝地伺候朱厚熜,朝夕相处,感情自然非同一般。因此,朱厚熜见他那样痛苦,也实在于心不忍,便走上前去,把他扶了起来,呵斥陈洪道:“蠢东西,多拿两块软垫来。”
然后,他又对黄锦说:“还有你个蠢东西!你一向守规矩,这次却干出那样的事,朕明白你是为了给朕出气,只不过领会错了朕的意思,好心办了坏事而已。朕当着外面的那些臣子说要责打你,也不过是安抚他们之意。提刑司归你管,就不知道让他们轻点打,却还要说让他们把皮肉打烂些给朕消气,你以为打死了你,朕就高兴了?朕答应外面的那些臣子要撤裁东厂,他们的差事谁来干?迟早还要并到镇抚司去,还要由宫里的人掌管。打死了你,谁来管那一摊子破事?真是个榆木脑袋!”
黄锦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地说:“奴婢……奴婢办砸了差事,该受这个罚……”
“蠢东西!朕都懒得跟你说话!自己坐稳了!”接着,朱厚熜又转头对着齐刷刷跪在面前的那些太监说:“你们邀来这么多奴才,跪在毒日头底下,究竟为的何事?”
那些太监趴在地上,谁也不敢应声。
“谁组织你们来这里下跪,跟朕示威的?”
朱厚熜的声音不大却极具威严。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这么多年来,嘉靖和吕芳一直压制着宫中的宦官内侍,不许他们乱说乱动,今次那些太监被陈洪煽动起来,硬着头皮闯进东暖阁来下跪请愿,心里都想着法不责众,前面又有司礼监掌印陈公公顶着,并无多大危险。可是,方才陈洪出去,先是不由分说地压着嗓子骂了众人两句,又把他们几个老实巴交的叫到御前奏对,心里就开始慌张起来。进了东暖阁之后,又见主子虽说处处怜惜抚慰黄锦,却一直阴沉着脸,对他们说话的口气也寒得碜人,心里更是怕的要死,谁也不敢应声,生怕一言不当,被盛怒之下的主子当场命人打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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