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势上完全压倒了那些阉奴,朱厚熜当然不会放过这个乘胜追击的机会,提高了声调,喝道:“说!”
被朱厚熜这么一喝,所有人都死死地趴在地上,身子一个劲儿地簌簌发抖,更有一个不知道是哪个衙门管事的太监已经开始求饶:“主子……主子饶命啊主子……”
陈洪听到皇上一直追问谁是主使,心中大为惊恐,赶紧递了一个眼色给跪在身旁的杨金水,指望着这个既是自己同乡,又与自己同出吕芳门下的“把子”出面帮自己说句话。因为比之孟冲那个只知道围着锅沿转的厨子,自己的这个小老乡要机灵许多。
杨金水净身入宫便在南京当差,前两年因江南叛乱逃到北京,在深宫大内毫无根基,攀上了吕芳才得以爬到尚衣监掌印的位子,心里自然诚惶诚恐;平日又被吕芳拘管着,老老实实干自己的本分差事,根本不敢招惹宫里的是是非非。当日陈洪鼓动自己跟着众人一起来东暖阁跪哭请愿,他哪敢搀和这些蛇蛇蝎蝎要担干系甚至要掉脑袋的事情?但见陈洪态度十分坚决,他也不敢多嘴劝说,只好偷偷地报告了黄锦,并跟着同样不愿意参与此事的尚膳监管事牌子孟冲前来劝阻诸人。此刻被陈洪那乞求的目光催促着,不得不朝前膝行一步,答道:“回主子,奴才们谁也没组织,大家听说外面的那些官员要收拾我们这些奴才,都自发地跑来向主子求情,求主子为奴才们主持公道。”
见出头应声的是刚才劝说旁人的杨金水,朱厚熜明白他定是受了陈洪的暗示,要帮陈洪把这件事情糊弄过去。既然如此,他就更加放心了,便故意冷冷地质问道:“为你们主持公道?你们是担心朕不能秉公而断,还是以为朕是昏聩之君?”
听皇上的语气越来越不善,陈洪率先带头,那些太监赶紧一起头碰砖地请罪不迭:“奴才们不敢……”
杨金水本不愿意淌这汪浑水,却被陈洪逼上了梁山,不得不再次硬着头皮说道:“都是奴才们的不是,惹得主子生气了。但奴才有肺腑之言要奏陈主子。”
“说!”
“主子英明睿智,自不会听信奸佞之词。但外面的那些臣子恨奴才们,是因为奴才们都是主子的狗,他们把奴才们收拾了,主子就孤单了,他们就能为所欲为。奴才们的性命事小,主子的千秋大业才是大事,奴才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乱了主子的江山……
他的话与陈洪刚才的说法如出一辙,朱厚熜更加坚信他是受了陈洪的指使,便用审视的眼光看看眼前这个三十出头,长得眉清目秀的太监,冷冷地问道:“既然有这样的忠心,那你为何不与他们一起穿了官服在门外跪了来要挟朕,却还要赶来劝说他们?”
既然方才劝阻诸人的举动已经被皇上亲眼看见,杨金水便料定自己无罪有功,心下大定,叩头说道:“回主子,奏事有奏事的章程,大家都聚到这里,耽搁了各人的差事不说,倘若惊了圣驾,奴才们便是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能恕罪……”
“惊动圣驾?就凭你们几个奴才到东暖阁来闹,也敢说是惊动圣驾?”朱厚熜冷笑道:“你杨金水才多大岁数?以前又一直在南京当差,真正惊圣驾的事情谅你还没见过呢!当年的左顺门,一两百位官员,哪个背后没有什么阁老什么尚书撑腰?朕一个人把他们都杀下去了!还有二十三年的科场,三千多名应试举子罢考,背后还有全国的读书人,还有那些不敢说话心里闹事的文官,朕也没让他们惊了圣驾!朕还御驾亲征,率军杀退了鞑靼的十万铁骑,平定了京城的薛陈谋逆;还倾全国之力,平定了江南的叛乱!如今那些藩王宗室、勋臣显贵,还有外面那些官绅士子都被朕收拾的服服帖帖,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要你们这些奴才少给朕惹是生非,怕也没人能惊动得了朕的圣驾!”
朱厚熜大言不惭地在这些太监面前历数自己的“丰功伟绩”,不过是让他们心生畏惧而已,看来效果还不错,无论是亲身经历过京城薛陈夺宫之变的那些太监,还是经历过江南兵乱的杨金水,都乖乖地低下了头,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朱厚熜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略微停顿了一下,又缓和了语气,对杨金水说:“亏你还有点良心,既能想着你主子的江山,还能顾及到祖宗家法,不愧是吕芳看中的得用之人。”
接着,他叫道:“陈洪!”
尽管有杨金水帮腔,陈洪仍不敢自认已经过关,战战兢兢地应道:“奴婢在!”
“如今司礼监只有你和黄锦两人,太少了点,把这个杨金水和孟冲补进去,平日随堂上朝,并帮着你好好地管一管宫里的这些奴才。他们各人的差事也不必卸了,仍让他们兼着。你和黄锦一起管镇抚司。还有朕方才交代给你的差事,那才是大事!”
别人听得莫名其妙,陈洪却心知肚明,忙应道:“奴婢遵旨。”
宫里几万宫人,能进司礼监当差,是几辈子才能修到的福分,这里随便走出去的一个小黄门,都比其他内监衙门那些有品秩的内官有面子,更不用说皇上抬举杨金水和孟冲进司礼监做随堂太监,又该是何等的风光!那些太监心中立刻有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升腾而起,有个别心思活泛的甚至开始认为,莫非是陈洪那小子为了抬举自己的这两个“把子”,故意搞出的这一手?若非如此,为何他把大家都鼓动起来到东暖阁请愿,他的这两个“把子”却装模作样地穿着布衣跑来劝大家,这其中分明有诈!
这正是朱厚熜要达到的效果,他又对那些跪在面前的太监们说道:“这些事朕方才已跟陈洪说清楚了,他管着你们,由他跟你们去说,朕没有那个闲工夫!”
陈洪如今见主子不再穷追背后的主使之人,心中那块巨石总算是落地了,忙抢先应道:“是是是,如今主子宵衣旰食,操劳国事,时常批阅奏章至深夜,御衣膳食也是减了又减,奴才们确是不该拿这样的小事来惹主子烦心……”
“少卖嘴!”朱厚熜喝止了他,又对那些太监说道:“你们平时口口声声都说自己没了家,宫里便是你们的家,只要你们守规矩,朕也不会任由外人欺负你们。但你们知不知道,古人有云:‘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家也是如此,必先自败,然后人败之。杨金水从南京回来只两三年,都懂规矩守家法,你们都是宫里的老人,怎么还这么不晓事,竟敢跟朕玩这种集体示威的把戏。这笔账,该怎么算?”
陈洪慌忙叩头道:“奴才们这就去提刑司领杖。”
朱厚熜嘲讽地冷笑道:“都是宫里有头有脸的管事牌子,稍不如意就要闹到朕这里来示威,朕又怎敢让你们吃板子?”
陈洪谄媚地说:“外面的那些臣子都知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更何况我们这些奴才生是主子的人,死是主子的鬼,别说是吃板子,主子就算是打杀了我们,也是奴才们的荣幸……”
“杨金水方才说的有道理,朕也知道你们这些奴才是为了宫里好,但祖宗家法却不能不遵,否则宫里的规矩就都乱了套,下一回,就该直接闯进东暖阁里逼朕退位了!”朱厚熜说:“这样吧,到提刑司一人领二十板子,你陈洪带头,黄锦和杨金水、孟冲三人就算了。也不必叫下面的那些黄门内侍看你们这些貂铛贵宦的笑话,更不要传到外面去让那些朝臣再抓住你们的把柄生事,找间黑屋子,打鸳鸯板子。打完之后再告诉那些奴才,太祖高皇帝曾说过‘无心为过,虽过不罚’,朕能容你们一次,再有下次,就算朕能容得了你们,祖宗家法也饶不了你们!”
明朝的太监遍布天下,为了加强管制,宫里定下了许多刑罚规矩,只是责打一项就有七款八式七十二法之多,最重的是廷杖杖脊,胳膊粗的特制廷杖打下去,手重的几杖之内就取了性命;最轻的是篾片拍臀,所谓拍,是相对于抽而言。一片下去往后一拖悦抽,一片下去及时抬起曰拍。如果是抽,几板子下去,屁股就一片乌青,半个时辰后更淤肿起来,少说半个月都得趴着,还下不了床——黄锦那个老实人就遵从朱厚熜的圣谕,让人重重打了自己四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如果是拍,半个时辰后屁股也会肿起,却不淤血,最多有些青红,三天便行走如常,这样的刑罚,就犹如父母责打孩子,让你知道痛,长记性就是了。而在七十二法中,最留情的责打就要数让两人受罚之人互相打“鸳鸯板子”,你先打我,我再打你,鸳打鸯,鸯打鸳,自然会互相留情,悉心拿捏着手法和轻重,雷声不小,雨点却不大,因此宫中的太监便起了这么一个雅名。
“谢、谢主子!”陈洪欣喜地叩头谢恩,然后吆喝着众人:“开天恩了,打鸳鸯板子,还不快谢恩!”
那些太监心中早就对这个两面三刀的掌印太监十分不满,但又不敢在御前生事,忙不迭声地谢恩之后,赶紧溜走了。
朱厚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眼前的危机总算是过去了,但是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还很难说。看来,得下定决心把吕芳调回来,一来靠他多年的积威压制宫里的那些宦官,确保禁宫大内不出乱子;二来东厂并入镇抚司,职权如何划分,如何相互补台而不拆台,能各司其职,监控百官,确保朝政大权牢牢地把握在自己的手中,都离不开他这位执掌司礼监和厂卫多年的大伴。只是,江南初定、百废待兴,那么一大摊子事该交给谁去主持大局呢?
不经意间,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陈洪呈进来的那一叠仿单之上,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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