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六日,跨海平倭的远征舰队回到东海舰队的驻锚地,副提督汪宗瀚带着曹闻道、钱文义等陆战队第一师、第二师各级军官将佐前往码头迎接。令众人吃惊的是,上至戚继光,下到普通士卒,没有大胜之后惯常应有的欢歌笑语,甚至,从远征舰队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出一丝欢喜之色。
远征舰队平倭第一仗战事进展十分顺利,斩首七百三十二级,俘虏一百六十三人,再加上被赶到海里喂鱼的倭寇,总计歼敌在一千一百人以上,解救出被倭寇掳掠的百姓八百一十五人,此外,还缴获了敌船十余艘、火炮二十余门、其他军械和资财无数。而远征船队除了在抢滩登陆之时,有几名兵士冲得太快崴了脚,或被海滩上的贝壳划伤了之外,无一伤亡,可谓赢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但是,如此巨大的战果,竟没有给远征船队上上下下带来一点欢乐的气氛,相反,似乎还有一种无比压抑的气氛笼罩在整个远征舰队的头上,怎能不令人心生疑云?
更令众人诧异的是,面对众人的道贺,戚继光阴沉着脸地摆了摆手,一言不发地朝着营中帅帐走去。汪宗瀚、曹闻道、钱文义对视一眼,忙跟了上去。
回到帅帐之后,还没等汪宗瀚、曹闻道、钱文义他们询问,戚继光就告诉了他们一个骇人的消息——
就在远征舰队与倭寇战事正酣之际,第二分舰队主力战舰“扬威号”近两百名兵士在徐海的带领下哗变,船上舰长及以下各级军官将佐和未曾参与哗变的兵士促不及防,被全部抓获,叛军顺利地完全控制了“扬威号”船只。事发突然,远征船队其他船只一直到“扬威号”起锚转舵,脱离编队之后才发现了异常情况,打旗语、亮灯号直至鸣炮示警,也未能阻止“扬威号”趁乱向东南逃跑。戚继光闻讯之后怒不可遏,派出五只主力战船追击“扬威号”,但因时机已失,仍被徐海等人驾船逃之夭夭。剿平海岛上的倭寇之后,戚继光还命全军在海面上搜索了两日,未能找到叛逃的“扬威号”。其后,因担心舰队淡水和食物不济,戚继光不得不率军回师。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徐海等人虽说哗变叛逃,总还念及往日袍泽情分,没有对那些被他们俘获的军官兵士下毒手,而是放出舢板将不愿叛逃的军将兵士送走,被追击船只救出,未造成人员伤亡。
汪宗瀚和钱文义面面相觑:怎么会这样?
脾气火暴的曹闻道更是怒不可遏地一拳砸在帅案之上:“这些个王八蛋,可把我们舰队给害苦了!”
大明律法军规载有明文,凡出现从征军卒逃散者,“其亲管头目,不行用心铃束,致有军人在逃,小旗名下,逃去五名者降充军人。总旗名下,逃去二十五名者降充小旗。百户名下,逃去一十名者减俸一石;二十名者减俸二石;三十名者减俸三石;四十名者减俸四石;逃至五十名者追夺官职,降充总旗。千户名下,逃去一百名者减俸一石;二百名者减俸二石;三百名者减俸三石;四百名者减俸四石;逃至五百名者降充百户。其管军多者,验数折算减降。”依这样的军律,叛逃二百名兵士也算不上什么大罪,前些年明军实行卫所军户制,许多卫所兵士大半逃散,只要不被征调戌边,十年八年也没人发现;即便被征调戌边,临时招募甚至收买一些游手好闲之人充数,再舍出点银子打点好边关大帅派来点验兵马的旗牌官,也就万事大吉了。
但是,如今情势却与往年有所不同,朝廷虽未明令废弛明军的建军之基——卫所军户制,却自京城复设营团军而始,到整军编练平叛大军,已悄然改易了卫所军户制,代之以募兵制,如今明军主力禁军有一半的兵士都是从躲避鞑靼入侵的难民之中招募而来的。五军都督府和兵部还遵上谕,编制了《大明军队兵力编成表》,全国各军旅、九边重镇和各卫所兵力编成全部核实入册,定期点验和不定期抽查,统兵之将有吃空额或治军不严,导致麾下军卒逃散者,要依律严惩不怠。
此次东海舰队一次哗变叛逃两百余名兵士,近乎两个连的兵力,按《大明海军军功奖惩条例》有关规定,戚继光和汪宗瀚都够被革职查办了!更不用说叛卒还抢去了一艘主力战舰“扬威号”,舰上光是御制神龙炮就装备了十二门,还有数十门佛郎机轻炮、数百支火枪和难以计数的炮弹,损失巨大。而徐海等人匪性难改,叛逃之后,势必会与倭寇勾结,助纣为虐;或招降纳叛,自立门户,仍重操旧业,剽掠往来海商,其恶劣的后果更是难以预计!
汪宗瀚从巨大的惊谔中回过神来,痛心疾首地说:“都怪我姑息养奸,才有今日之祸事,我这就拜上请罪疏上呈朝廷!”
原来,在营团军前军与河南卫所军奉调南下,与东海舰队回师当日,徐海与营团军兵士发生了口角和殴斗,被戚继光褫夺了哨长之职并当众责打了二十军棍,三日之后又被加倍责打了二十军棍。徐海为之怀恨在心,便于暗中策动与自己一起投军的那些海盗出身的兵士叛逃。有人不愿与他们狼狈为奸,报告了本舰的水手长,并逐级报到了舰队正副提督戚继光和汪宗瀚那里。戚继光要依大明军律将徐海军前斩首示众,汪宗瀚心疼徐海是一个难得的水战之才,便苦苦为他求情。因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戚继光也不好拂了汪宗瀚的面子,就将为首的徐海暂且羁押起来,待查明真相之后再依律治罪。后来远征舰队即将出动之时,汪宗瀚又为徐海求情,恳请容他戴罪立功。戚继光架不住汪宗瀚苦苦哀求,又将徐海放了出来,仍回“扬威号”当差。却不曾想,一点惜才之心,竟造成了这样大的恶果,怎能不令汪宗瀚羞愧万分?
其实,这一切都是戚继光与徐海商议,演出了一场苦肉计,为的自然是朱厚熜十分看重的“月之暗面”绝密行动,有爱才若渴的副提督汪宗瀚无意中的配合,两人将这场戏演得天衣无缝,徐海得以带着一艘装备有最新式的火炮,堪称明军最精锐的战舰龙潜大海,无疑是给成功实施“月之暗面”绝密行动增添了很大的砝码。唯一要担心的,便是徐海当日的顾虑:“卑职这么做,军门是要担干系的……”皇上心如明镜,自然会明白他们的一片苦心,但其他人却不知内情,定会呱噪起来,为要掩人耳目,皇上兴许要略施薄惩……
戚继光当日就曾慷慨激昂的表示,为了皇上的千秋圣名,更为了我大明的万世基业,自己担点干系算不了什么,如今自然不会让至今仍被蒙在鼓里的汪宗瀚承担罪责,便说道:“伯骏兄这话是怎么说?我是东海舰队提督,又是今次远征舰队的统兵官,如何能让伯骏兄你来担这个罪?”
汪宗瀚又是惭愧,又是难受,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
钱文义说:“军门,职部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戚继光说:“钱将军但讲无妨。”
“这个……这个……”钱文义犹豫了一阵子,才大着胆子说:“此次远征,歼敌在千人以上,我军却无一伤亡,职部以为如此巨大的战果呈报上去,兴许五府和兵部那些大老爷们还未必会信,不若将‘扬威号’并徐海等人哗变一事报个战损……”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曹闻道便瞪起了眼睛:“老钱,你出的什么馊主意?且不说‘扬威号’并徐海等人哗变一事许多人都亲眼看见,瞒是瞒不住的;戚军门又怎会做出那等欺瞒皇上之事?”
“那你还有什么好主意?”钱文义也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歼敌一千,自家无一伤亡,也算是我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胜了。却不曾想竟出了徐海等人哗变一事,天大的功劳一笔抹杀不说,兴许戚军门、汪军门并我东海舰队全军还要获罪,何苦来?”
汪宗瀚心中怦然大动,忙说:“老钱说的是!我虽一直在南方供职,却也听说九边重镇时常与蒙元诸部开启战端,杀敌几十,自损数百,那些督抚、军门大帅都要向朝廷上呈捷报,请功讨赏。我军此次远征歼敌上千,俘获敌船十余条,战果如此辉煌,一条船、两百来人,报个战损也能说的过去……”
戚继光板着脸,说:“功是功,过是过,岂能混为一谈?再者说来,继光治军不严,以致麾下竟出了兵士哗变叛逃之事,已是犯下了不赦之罪,又怎能再做那等欺君妄上之事!这话说到这里就打止,再有重提此议者,依杀良冒功之罪论处!”
汪宗瀚张张嘴还想说什么,戚继光摆了摆手:“伯骏兄,不必再说了。我已命舰队经历官徐渭代我草拟了请罪疏,待我军将战果统计之后,连同本次征伐之详情奏报一并拜发朝廷。皇上睿智天纵,明见万里,定会秉公而断,此事就不必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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