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带着鲜明的室町时代建筑特色的书院的堂屋里,五位身穿和服的人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每个人面前都摆放着一张食桌,几位盛装的侍女跪坐在主客的旁边,为他们打清酒。
坐在正中的人显然是这家的主人,穿着丝绸制成的华丽和服,一边向坐在首席的那位贵客举起酒杯遥相邀请共饮,一边说:“贵国皇帝如此重视商贾,五峰先生如今发财大大地啊!”
原来,这位客人正是大明海商、江湖上人称“五峰船主”的汪直,只为入乡随俗,他也穿上了和服。
嘉靖二十六年十一月,汪直率船队抵达日本,驻泊长崎港之后,就带人来到京都。甫一抵达京都,几位与他有生意上的往来,并在双方货殖贸易中赚取了大量利润的京都富商,便由商界首领川崎正诚出面,在川崎正诚的府邸设宴款待这位来自中国的财神爷汪先生。
听到那几位日本商人的恭维话,汪直笑道:“若说重商,义辉将军也不错嘛!川崎先生如今已成为义辉将军(室町幕府第十四代将军足利义辉)的御家人(注1),日后发财更是大大地!”
川崎正诚说:“哪里哪里,鄙人只是义辉殿下的御用商人,哪里是什么御家人?”
汪直摇头笑道:“川崎先生是在取笑汪某少见识啊!若非将军的御家人,川崎先生怎能在京都拥有这等豪宅?”
川崎正诚暗自骂了自己一声“八格!”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原来,日本与中国一样,也是等级森严,哪一阶层能住什么样的房子都有严格的规定。比如川崎正诚所住的这样书院样式的宅第,就只能是武士阶层中地位较高的武士才能拥有的住所,以他原有的御用商人的身份,只相当于普通武士,根本不配拥有这样的住所。因此,时常往来于日本与中国之间,堪称“日本通”的汪直一看这样既有公家(注2)贵族寝殿样式,又加入了佛教寺院建筑风格的书院,就知道川崎正诚一定已经被幕府将军足利义辉授予了“御家人”的身份。可笑川崎正诚一方面压抑不住商人喜奢华、好炫耀的天性,匆忙将自己的住所改建成了书院;另一方面,却又担心眼前这位“五峰船主”趁机要求与他共同分享幕府给予御家人在赋税等方面的优惠政策,而拼命地掩饰此事——这些优惠政策可不是平白无故就能得来的,哪里能容别人随意地就分得一杯羹去?!
汪直也不再取笑川崎正诚,诚恳地说:“今日一进川崎先生的新邸,汪某就知道川崎先生有此大喜之事,已派人备了一份贺仪。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川崎先生笑纳。”说着,汪直直起身子,向外拍了拍手。
“啪啪”两声拍手之音未曾落地,门外就走进来一位黑衣劲装的青年奴仆,双手捧上一只用上等素色丝绸的包袱,在汪直眼色的示意之下,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川崎正诚面前的案桌上,然后躬身施礼,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川崎正诚一边忙不迭声地说着:“五峰先生太客气了,太客气了。”一边伸手打开了包袱。只见包袱里裹着一只雕刻有精美花纹的紫檀木匣。不知里面到底装的何物,只这只匣子就价值不菲,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紫檀木匣被川崎正诚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露出了一只圆唇曲腹的瓷盘。瓷盘表面施着一层黄釉,釉层肥厚,釉色黄嫩,看着宛如一钵嫩黄的鸡蛋羹一般,给人一种娇嫩可爱而不忍拂拭的感觉。
川崎正诚还未说话,在座的一位名叫岛村俊宏的陶器商人已惊奇地叫了起来:“这……这是贵国官窑特制的御用之物娇黄釉!”
川崎正诚忙翻转瓷盘,果然盘底有青花楷书“大明弘治年制”、“大内御用”的字样。
汪直淡淡地一笑:“岛村先生不愧是瓷器行家!这的确是我国官窑特制的御用之物。汪某这两年未曾来日本与诸君一晤,竟不知道川崎先生鸿运当头,仓促间也未曾备下合适的礼物。幸好今次前来,汪某带的几件瓷器还算拿得出手,不致失礼于川崎先生。”
岛村俊宏的眼睛里流露出羡慕、甚至嫉妒的目光:“五峰先生太客气了,这件瓷器堪称贵国瓷器中的珍品,岂只拿得出手而已啊!”
他似乎有意在众人面前卖弄自己的瓷器鉴赏水平,对大家说:“娇黄釉始于明朝宣德年间。这种釉或直接将釉汁浇注于瓷胎之上,或在白釉上再罩一层黄釉而后二次烧成,所以叫‘浇黄釉’;又因釉层厚积而色泽艳丽,极似堆脂,又象鹅绒,十分娇嫩可爱,便取其谐音称为‘娇黄釉’,还有鸡黄釉、蜜蜡釉或蛋黄等许多俗称。尤其是弘治年间的娇黄釉,较之宣德至成化年间的黄釉更为纯正典雅而浓淡相宜,实属釉瓷之中的上上之品啊!”
原本正在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只瓷盘的川崎正诚闻言却突然将那只瓷碗放了下来,用一种饱含着疑惑、审视的目光看着微笑着的汪直,说:“五峰先生,贵国有句古话,叫‘无功不受禄’。鄙人闻说贵国官窑所产器皿向来不得在市面上出售,尤其是御用之物,非贵国皇帝赏赐,公侯卿相也不得拥有。鄙人怎能受这等厚礼?还请五峰先生收回。”
“我国还有句古话,叫‘朋友有通财之谊’,鄙人一直视川崎先生为最好的日本朋友,诚心给川崎先生道贺,岂有收回之理?再者说了,”汪直冲川崎正诚一笑:“区区一千两白银的物事,也算不上什么厚礼。”
一千两银子?折合日本钱近两千贯,大致相当于那些战国大名一位中等家臣连同他们手下的武士一年的俸禄了,在座的那些日本商人顿时瞪圆了眼睛,脸上也写满了羡慕,甚至嫉妒之色。
兴许是注意到了众人的表情,汪直环视四周,点头致意:“在座诸位都是与汪某相交多年的老朋友,这些年来承蒙诸位照顾,汪某不胜感激,也都备下了一份薄礼,适才已命人送到诸位府上。不过,我们都是生意人,讲究真金白银打交道,汪某也不敢蒙骗诸位,送给诸位的礼物虽说都是我国官窑特制的御用器皿,却都不如川崎先生这件窑变之物难得,还请诸位莫要嫌弃才是。”
岛村俊宏再次发出惊叹:“五峰先生竟能弄到这么多贵国官窑特制的御用器皿,真是好本事啊!”
汪直笑道:“我们生意人都知道一句话:没有买不到的东西,也没有赚不到的钱。以前官窑特制的御用器皿也不是就一定弄不到。何况……”
汪直故意停顿了一下,等众人都将急切等待自己揭示下文的眼神都投了过来,才接着说道:“汪某承蒙我国皇上不弃,赏了个锦衣卫副千户衔的从五品冠戴。有了这块招牌,弄几件瓷器出来,也还算是容易。”
川崎正诚等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日本公家政权虽说并没有多少实权,但朝廷的架子还是屹立不倒,公家贵族分为堂上和地下两个等级,官位在从五品以上的贵族称为堂上,就有上殿面君的资格,推及大明,想必也是如此;更何况,大明朝的锦衣卫是天子近臣,在那里任职,哪怕只是挂一个从五品的闲差,也比其他衙门显赫得多了。汪直区区一个商人,骤然被授予这样的要职,令那些熟悉明朝内情的日本商人都为之惊叹不已,甚至有人还露出了怀疑的神情,试探着说:“五峰先生竟能得到贵国皇帝如此青睐,真是难得啊!”
“侥幸,侥幸而已。”汪直说:“诸位先生与汪某相交多年,知道汪某志不在此,不过是为与官府打交道和办事求个方便,是以从不轻易将此身份示人。不过,汪某无时敢忘我大明圣天子的浩荡天恩,赐给的腰牌印信是一直都贴身珍藏着的。”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块腰牌。
日本汉学本就十分兴盛,加之在座的那几位日本商人时常要与中国商贾打交道,都识得那木制的腰牌上镌刻的“北镇抚司”四个镏金篆文大字,脸上的疑惑之色顿时一扫而光,换上了无限崇敬的神情。
不过,川崎正诚似乎是为了报复汪直方才点破他成为幕府将军的御家人之事,半是查问半是取笑着说:“这天底下哪有无本万利之事?五峰先生的这块金字招牌,要花不少钱吧?”
按说这样直率的问话不是待客之道,更不是讲究含蓄美的日本人所该有的礼仪,汪直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不错!与川崎先生成为幕府将军的御家人一样,汪某的确使费了不少。”
川崎正诚见汪直如此坦率地承认,更来了兴趣,也起了斗富好胜之心,想与他比上一比,就继续追问道:“不知多少银子才能买得这块金字招牌?”
注1:御家人——镰仓幕府时期,幕府将军与武士之间形成的一种主仆性质的关系。双方为“御恩”与“奉公”的关系,将军承认御家人自先祖那里继承的领地,保障御家人对领地的完全支配,并根据御家人的战功赐予御家人新的领地。御家人必须忠实地承担诸多对于将军的义务,包括平时轮番服务的京都大番役、镰仓番役,承担御所和寺社营造的费用,战时率领一族之众奋勇杀敌等。
注2:公家——指天皇、朝廷和贵族。与公家相对应的是武家,指武士系统的家族和人物,以幕府将军为首,由将军、大名、幕臣、藩臣构成幕府体制,把持全国政权,是幕府时期日本的真正统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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