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山坳的树林里,燃起了一堆熊熊大火。火堆旁,镇抚司五太保张明远一边悠闲地翻烤着一只鹿腿,一边笑着说:“好险啊!老七你这一镖下去,可就把汪老板的大买卖给砸了!”
“是啊。”十二太保郭江鸿也笑着打趣董远靖说:“莫非七哥不晓得,朝廷还指着汪老板每年给朝廷赚来半个浙江呢!你干掉了那个织田信长,我大明少说也赔去了半个浙江,为了一个黄口小儿,划不来嘛!”
论官职,汪直比身为镇抚司正五品正千户的董远靖要低一级,何况董远靖还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七太保,他忙赔着笑脸帮董远靖打圆场说:“五爷、十二爷也不必这样指责七爷,属下为朝廷赚钱的路子倒也不少,不必指望着日本这一处……”
张明远正色说道:“汪老板,此次衔命赴日,我等皆是你的手下,且不必以旧时官职相论,免得习惯成自然,在人前露出破绽!你我之间至多可以兄弟相称,即便被倭人知晓,也不会起疑心。”
此次赴日执行绝密使命,朱厚熜派出了镇抚司三位太保爷,并指明由十三太保中为人最精明,虑事最周全的五太保张明远总领其事;而且,三位太保爷之中,七太保董远靖和十二太保郭江鸿都是正五品正千户,而张明远则挂着正四品指挥佥事衔,也是所有人的上司。因此,听他这么说之后,王直又是感动又是惶恐,忙不迭声地应道:“是是是,五爷……哦,五哥!五哥责的是,兄弟我记住了。”
“这就对了!”张明远说:“你我都是真心实意为皇上尽忠、为朝廷效力之人,又不是那些只知道做官捞银子的人,何必讲那些官场俗礼!论你汪老板的本事,我们兄弟几个可谁都比不上,不说别的,只一年就为朝廷赚回半个浙江,这份功劳,我等就自愧不如啊……”
汪直可不知道,朱厚熜还特下口谕给张明远:“此次赴日,成则家国大幸,败在社稷危倾,成败不在你们而惟系于汪直一身,万不可轻慢了他,使他心生不满而萌生异志,坏了朕平倭方略,更为我泱泱中华千秋万代种下祸苗!”因此,张明远的话更让他惶恐不安,忙说:“哪里话,哪里话!五……哥过奖,愚弟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郭江鸿笑着说:“我说,你们一个丘八,一个奸商,谁也不是孔夫子的门生,在这里掉什么书袋冒什么酸气。明日就要进那古野城去会皇上念念不忘的那个织田信长了,赶紧商议大事要紧!”
“老十二说的是!”一直皱着眉头沉思,没有理会大家取笑的董远靖说:“我越是仔细寻思,就越是觉得那个织田信长虽行事乖张,放浪不羁,却胸有大志,身怀异能,断不可小视。我等该如何行事,确需好好商议商议。”
张明远点点头:“你方才说他训练狐狸策马一事,我也打听到了,据说他还因此得了一个绰号叫‘狐狸马’。此外,旁人都说他骑术甚精,不亚于征战多年的老将,却以人为马,我料想他断不是为了惩戒那个五味新藏那么简单,而是藐视尘世俗礼,时时处处都不愿委屈本心,屈从俗人观感而已。举凡成大事者,无一不是如此率性自然,说他人不敢说的话,行他人不敢行之事。看来,皇上那么看重他一个区区十来岁的小国领主之子,真是天纵睿智啊!”
说着,他从鹿腿上割下了一条烤得最好、最肥美的肉,先递给了汪直,然后才分给了其他人。
郭江鸿接口道:“还有,织田信长拥有洋枪一事我也大致听人说了,当初汪老板贩到种子岛去的那些洋枪,许多战国大名都不屑一顾,惟有尾张织田氏颇感兴趣,不惜花费重金买了十来支,并用在了去年年末抵御冈崎松平氏进攻安祥城一战。安祥城是织田信秀以前夺自松平氏的一座小城,赐给了自己的庶出长子织田信广做居城,只有六百兵士守备,又前出至三河,远离主城那古野城,冈崎松平氏大概是料定少主竹千代被劫持是尾张织田氏所为,便想奇袭安祥城抓住织田信广,用来换回少主吧!”
大大地撕了一条鹿肉两口吞下,郭江鸿又说:“此战中,冈崎松平氏家主松平广忠出动了两千五百人,以为尾张织田氏不会算到会有这次奇袭,定能一举拿下只有区区六百之兵的安祥城,却不曾想这一切早就在尾张织田氏的预料之中,调集了附近阿古居城久松弥九郎俊胜——他娘的,倭寇的名字就是怪,又臭又长,我回来的路上一直念叨着才勉强记住……”
“老十二,说正题!”提醒了郭江鸿之后,张明远自己倒先笑了:“他们通常还要把官职说到名字中间,象你说的那个久松弥九郎俊胜,若用全名尊称,该叫‘久松佐渡守弥九郎俊胜’呢!我们还是入乡随俗吧!”
“哦,五哥也探知了此事?小弟倒是班门弄斧了!”郭江鸿又接着说:“那个久松佐渡守弥九郎俊胜将本城十五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男丁全副武装起来,大约有一千二百人,兵力仍嫌不足,织田信秀就亲率大军驰援安祥城,亮出大旗与冈崎松平氏野战于城外。冈崎松平氏家主松平广忠虽算不上什么好汉,却也不是个懦夫,明知敌人援军杀到,仍亲自冲入敌阵之中,欲挑战织田信秀,却被一排洋枪打来,射倒了随行侍卫,松平广忠也被尾张的长枪兵包围。幸好有松平党大将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和本多平八忠丰等人杀至,救松平广忠出了重围。本多平八忠丰剥去了主公的盔甲,穿戴在自己的身上;又举着主公的金扇马印(注1)将尾张军引到另一个方向,才保住了松平广忠性命,带人撤回了冈崎。这大概是洋枪第一次在日本用于战中吧!”
默默地听完了郭江鸿讲述尾张织田氏与冈崎松平氏安祥城一战的大致经过,张明远说:“老十二探听到的情报与我大致无二,在赶来与大家会合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此战,觉得疑点颇多。老十二,你怎么看?”
五年前的嘉靖二十三年岁末,京城发生了薛林义、陈以勤谋逆夺宫之事,锦衣卫十三太保有多人奋力保护皇宫,不幸战死,只有二十出头的郭江鸿凭着一身出众的武功递充为十三太保之末;其后嘉靖二十四年的平定江南叛乱之战,十一太保段双城又因刺杀叛军江防军右军指挥使王之仁而死于乱刀之下,他又递补成为十二太保,在镇抚司中资历尚浅,但他为人心思慎密,所以才会被朱厚熜挑选出来远赴日本执行这一绝密任务。五太保张明远十分看重他,就想先听听他的意见。
郭江鸿毫不犹豫地说:“此战织田信秀并不在阵中,全是织田信长一人指挥,使用洋枪大概也是他的主张!”
“哦?”张明远说:“何以见得?”
郭江鸿说:“其一,若是织田信秀在阵中,也便是说尾张织田氏的大军已汇聚于此,总兵力当在万人以上,怎会在击退敌方进攻,俘获敌方主将的金扇马印之后,还让区区一千五百人的冈崎松平氏全军而退?其二,冈崎松平氏家主松平广忠只带着一名侍卫就冲至尾张织田氏的阵前,想必是要玩那套‘一骑讨’(注2)的把戏,虽则这套战法已经过时,也着实可笑,但以织田信秀‘尾张之虎’的威名,当不会惧怕身体嬴弱、甚少上阵厮杀的松平广忠,为何却不亲自出战,而是以排枪迎敌,还派出长枪兵围攻松平广忠?此等有损武士尊严的战法,虽胜亦为人所不齿,岂是他‘尾张之虎’所应为之举?其三,闻说松平氏家臣本多平八忠丰代主战死之后,尾张织田氏有人要查验他的身份,却被织田信秀所阻,未取他首级,仍以城主之礼厚葬之。本多平八忠丰年过四旬,而松平广忠不过二十出头,莫非织田信秀竟看不出来?还有,那个被排枪打伤的侍卫也被织田信秀放回冈崎。依据我们得来的情报,‘尾张之虎’可是那种能感念敌将忠义而网开一面之人?”
“还有其四,”皱眉沉思的董远靖说:“当时织田信秀刚刚在那古野城下击败‘蝮之道三’,全歼了美浓国之军,正欲率军追击孤身而逃的‘蝮之道三’并趁势攻下美浓国,莫非他竟有分身之术,从尾张那古野城赶到三百里之外的三河安祥城?嘿嘿,一边是五十万石的美浓国,一边是区区弹丸之地的冈崎城,孰轻孰重不言自明。何况,即便打下了三河,织田氏立刻就要直接面对领有百万石领地的战国第一等大诸侯骏河今川义元。在这种情势下,他若是掉头东进攻打三河,那就不是‘尾张之虎’,而是他儿子那样的‘尾张的大傻瓜’了!”
张明远喜不自胜:“不错,不错!老七、老十二,我能想到的,你们也都想到了啊!不过,你既说到‘尾张的大傻瓜’,我倒还有些疑惑,想请诸位与我一同参详。”
接着,他沉吟着说:“那个织田信长策划劫持冈崎松平氏竹千代之事毕竟不是一个大将之所为,更是尾张国的绝密,说起来这安祥城一战也应是他的成名一仗,而且,以十四岁的幼冲之龄便上阵杀敌,率军击溃赫赫有名的三河武士,只此一战他便足以名震天下,为何却要隐身幕后,假借父亲的名义出战?”
注1:金扇马印——日本战国时代,主将用来表明自己身份的一种装饰品,扇形,刻有精美的家纹,平时由随从的足轻武士(步战的低级武士)扛着,出战时插在自己的马鞍上,十分显眼,成为敌方箭雨最喜欢瞄准的目标,但所有的大将仍以此为荣并乐此不疲。
注2:一骑讨——日本的一种古老战法:先放一声鸣镝,宣告战斗开始,然后武士们一个一个纵马上前,自报家门,挑战敌方级别相当的将领。两人于阵前厮杀,直至把对方的头颅割下来,战斗之后,清点敌人首级,作为杀敌的凭证和向领主请赏的资本。一般是一对一,最多也只是一名武士带着几十个家兵的冲锋。镰仓幕府时代,元军征日,对此毫不理睬,很多日本武士正在高喊“我乃……”,就被元兵一箭射死。战国时代,这种古老的战法很少再有,只出现在那些自认为勇武无敌的大将之间,或是一方主将明知战败而做最后一次的自杀式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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