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远靖没有探听到有关安祥城之战的消息,不好随便发表评论,又皱着眉头沉思起来,而郭江鸿却已经细细想了又想,立刻回答道:“我以为,织田信长大概是想借父亲的威名威慑敌军吧!”
张明远点点头:“不错,织田信秀‘尾张之虎’的名头,的确可令寻常敌人心生畏惧。那么,既然如此,又说明了什么?”
董远靖此时抬起头来,说:“五哥的意思是说,织田信长手头的兵力并不多?甚至,连那个叫做什么久松佐渡守弥九郎俊胜的一千二百援军都是假的?”
“哈哈哈,能一眼看破其中关节所在,不愧是我镇抚司的老七啊!”张明远说:“我倒不认为久松弥九郎俊胜的一千二百援军是假的,阿古居城与安祥城并不甚远,既然尾张织田氏料定冈崎松平氏会奇袭安祥城,命他发兵驰援主公之子也在情理之中。不过,阿古居城兵力微弱,倾巢出动也不过得兵一千二百,织田信长手头的兵力确实并不多。倭人交战,几乎人手一旗,军中大将更是恨不得将全身都插满旗帜,区区几百数千人的一场仗,双方的旌旗就能遮天蔽日,久而久之,就不免只看旗帜不看人。织田信长只要命安祥城及附近的老弱妇孺都打着旗帜站在阵后,织田信秀亲率尾张大军驰援的声势便造出来了……”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说:“这又说明了什么?”
接着,他自问自答道:“这便是说明,其后所发生的一切,早在织田信长定策劫夺冈崎松平氏家幼主竹千代之时,便已庙算妥当,并做了相应部署!否则的话,织田信秀的帅旗、还有那么多面兵士的战旗,小小的安祥城于仓促之间又怎能准备停当?!”
“五哥鞭辟入里。愚弟仔细想来,也是这个理。”郭江鸿叹道:“即便如此,那个织田信长手头也不过安祥城六百守军、阿古居城一千二百援军,他所带的那些劫夺冈崎松平氏家幼主竹千代的武士至多不过两百,也就是说,他手头上可用的兵力不过两千,以此弱势兵力迎战冈崎松平氏两千五百之众,固守坚城或可一战,出城野战则断无胜机。三河武士松平党之战力举世闻名,尤其擅长野战,有以一当十之说,纵然是‘尾张之虎’织田信秀亲至,大概也不敢以相同兵力与三河武士松平党野战于城外,更不用说是以两千对两千五百。如此说来,织田信长的勇气也非常人可比,连他父亲‘尾张之虎’都该自愧不如啊!”
张明远又问道:“哦,老十二也这么看?那么,他如此兵行险着,用意何在?”
郭江鸿一边想,一边说:“他手头上的兵力并不占优,出此险着、奇着,既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是想要出其不意吧……”
张明远摇摇头:“这些都是应有之意。但仅以此而论,只怕还未窥破织田信长如此用兵的真实意图。去年10月,织田信长定策劫夺冈崎松平氏家幼主竹千代之时,尾张军刚刚大败于美浓国稻叶山城之下;12月安祥城一战,尾张军虽击退了乘胜而来的美浓军,但清州城的织田信友和守山城的织田信光已与美浓国‘蝮之道三’订下篡夺织田信秀家督之位并瓜分尾张的密约,正在秘密召集兵马,蠢蠢欲动,岩仓城的织田信安虽未明确倒向美浓,但也不见得就能安分守己,尾张织田氏的内部已然四分五裂。此时若不能一战重创冈崎松平氏,难保冈崎松平氏日后还要继续攻打安祥城,抓获织田信广以换回幼主竹千代,尾张东南边境便永无宁日了。而对于骁勇善战、不畏死生的三河武士松平党来说,败于城下怎能比得上于野战之中落败的威慑大?只有在野战中击败三河武士松平党,彻底打跨他们的信心,使他们不敢再生桀骜之志,方能确保东南无事;惟有东南无事,织田信秀才能放手解决从东西两向钳制并威胁那古野城的清州城和守山城!此战过去已近半年,幼主身陷敌国的冈崎松平氏现放着近在咫尺、只有区区数百守军的安祥城却再未敢轻举妄动;儿子落入敌手的松平广忠自此一蹶不振,终日借酒浇愁,便是明证!”
郭江鸿两眼发光:“行啊,五哥!我在你手下当差多年,竟不知道你竟有军事之才,纵论兵法头头是道!莫非办完此次皇差,你就要向皇上请调去九边重镇做一位统兵大将,扬威异域,万里觅封侯啊?”
“老十二取笑我了!这等话若是被外人听了去,岂不笑掉大牙?”张明远颇不好意思地说:“我毕竟比你们痴长几岁,嘉靖二十三年,皇上御驾亲征鞑靼;二十四年,吕公公统军南下平叛,我都曾护持左右,终日听皇上、吕公公与军中诸将谈论兵法、排兵布阵,耳濡目染,我也偷学了几招。”
“哪有你说的偷师学艺那么简单!”董远靖立刻揭发了他:“你的行囊之中放着好几册兵书,什么《孙子兵法》就不必说了,还曾专程派人赶往宁海台,将戚继光将军尚未成书的兵策战法心得都借来抄了,还说自家不想改行当统兵大将?”
张明远更不好意思了:“凭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大概也只能唬唬你们这些名为武官,却从未带兵打仗的家伙,真要跟我大明武将比上一比,别说是俞将军、戚将军这样不世出的大将之才,只怕连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师长、团长都不如!之所以要临时抱佛脚,读上几本兵书战策,不过是因临行之前,皇上一再叮嘱于我,日本战乱不休,诸多战国相互攻杀频仍,若不懂得兵家之事,搜集情报就难免顾此失彼。圣训言犹在耳,我万死不敢有辱圣心厚望啊!”
董远靖慨叹道:“五哥对皇上的耿忠之心,果然无人可比。回去之后,把你那兵书战策也借我抄录一阅。”
“行!”张明远说:“还有排枪一事,你们是否看出什么端倪?”
董远靖和郭江鸿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便说:“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来大家听听。”
张明远感慨地说:“京城御强虏鞑靼之时,皇上特给营团军神机营赐下了线形队列,并断言蒙古铁骑即将被淘汰出沙场,实战证明皇上所言非虚,死于神机营火枪之下的鞑靼虏贼不下千人。皇上是我大明不世出的雄君明主,又上膺天命为九州共主,能梦通神明,能如此倒不足为奇,更是我大明苍生之幸。那个织田信长不过区区十来岁的黄口小儿,且只有十来支洋枪,却也会使用排枪迎敌,这就难怪皇上会那样高看他一眼了……”
看了都在沉思的众人一眼,张明远又接着说道:“早在五年前,汪老板便已将洋枪传至日本种子岛,岛主时尧还与那两位佛郎机人习得造枪之法。五年了,为何我们只听说有人曾用之暗杀敌手,却未曾听说哪位战国大名将之用于实战?这一路行来,也只有美浓国主‘蝮之道三’对之颇感兴趣?一言以蔽之,习惯使然!老十二方才提到的冈崎松平氏家主松平广忠只带着一名侍卫就冲至尾张织田氏的阵前,向敌方主将织田信秀邀战。这种他们叫做‘一骑讨’的战法,分明就是我国古代两军阵前,斩将夺旗的战法。这种战法在我国唐代还算盛行,至宋代已不多见,至蒙元兴起之后,已基本绝迹。却于日本仍大行其道,各战国大名、武将也乐此不疲,遇有敌将指名道姓邀战,无论实力是否悬殊,也无论胜败与否,都无不视之为荣,欣然接受,仍是习惯使然!惟有那个织田信长能不求虚名,只论胜败,以此非常之战法重创敌方大将,以己方微弱之代价击溃强敌。这且不说,此后他将松平广忠受伤的侍卫释放回国,这可不只是老十二方才说的仁慈之心,而是他另外一大阴谋……”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因为他们都觉得很奇怪,张明远在说到皇上耿耿于怀的那个织田信长时,竟是越说越是两眼放光,甚至说到“阴谋”之时,语气之中也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欣赏,甚至……钦佩之意!
张明远已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没有注意到其他人表情的变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对,是阴谋,绝对是阴谋!松平广忠已是仓皇落败如丧家之犬,未必会注意到尾张织田氏竟拥有他前所未见的新式武器,那个被洋枪击伤而后被俘的侍卫应该是亲历亲见的!我大明军队早有火铳,蒙元虏贼习以为常,可皇上得之神授的新式火枪及线形队列一出,至今鞑靼闻之色变,谓之曰神龙枪,几与御制神龙炮等而视之。大家不妨想上一想,若是那个侍卫回去将此事禀报给了家主松平广忠和三河松平党诸人,言说这种利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便已不死即伤,对他们的震撼会何其之大!敌人有此利器在手,三河松平党再是骁勇善战,只怕轻易也不敢与之野战了,更遑论攻打坚城!冈崎松平氏半年不敢再举兵攻打安祥城,大概与之也不无关系……”
张明远越说越亢奋:“胸有沟壑,谋划全局,处处都能料敌机先,玩弄敌人于股掌之中;又能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细微之处也一丝不苟,算无遗策。此子之心,真是深不可测啊!”
这个时候,一直静静听他们高谈阔论的汪直忍不住开口了:“五……五哥,愚弟有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张明远从亢奋状态中惊醒过来,一瞪眼:“自家兄弟之间,又都为着皇上吩咐下来的差事,有什么不当说的?再这么客气,便是不拿我们当兄弟,更是对皇上不忠了!”
“不敢,不敢,愚弟不敢!”汪直说:“适才五哥提到,那个织田信长舍弃足以令他一战成名的功劳,却隐身幕后,假借父亲的名义出战。愚弟还觉得,这其中或许还有另外一层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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