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到今,湖广武昌就是全国闻名的“火炉”之一。由于地势低洼,加之遍地的湖塘,一到六月暑天,武昌城就热的蒸笼一般。白日里来风来浪,虽然毒日头晒着,但躲在阴凉地里,倒也还能透口气儿。奇就奇在一到晚上,风都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一丝儿也不肯吹出来。整个儿一座城就不单单只是蒸笼,简直就成了刚刚时兴起来的冬令小吃——烤红薯的红炉铁桶。豪绅大户人家有凉台水榭,倒还能勉强熬过酷暑;穷门小户人家就那么大点蜗居之所,又堆积着许多杂物,本就拥挤不堪,三伏天窝在家里,摸什么物件儿都是滚烫得烧手。这样的天气,呆在家里还不把人给闷死!于是,等天黑定之后,家家户户就把竹制凉床搬出来,拿水泼过,就睡在大街上——不管怎么说,躺在街上乘凉,到底要比在屋子里舒服得多。多年下来相沿成俗,全城的市井小民乘凉露宿就成了武昌城夏日的一道奇特风景。男的打着赤膊,只穿一条大裤衩子;女的也只穿一件小褂,把一对浑圆玉臂露在外面,床挨床人挨人大街小巷睡得满满登登。摇着大蒲扇扯闲篇说笑话的;围拢在月亮地里下大棋的;拍蚊子把大肚皮拍得脆嘣脆嘣直响的;闻着邻床的臭汗听着震天响的呼噜声睁着眼睛数星星的;还有那些年轻少妇当众撩起衣襟露出**给孩子喂奶的……林林总总,都是武昌城里司空见惯的画面。身在其中,你若是讲求“非礼勿视”,除非把眼睛闭着,只当自己是个瞎子。
夏日天长,酉时许太阳才落山,街上仍是热浪滚滚,人们大多躲在各处阴凉之地纳凉避暑,除了巡逻的军士和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只有时不时地走过几个行人。
“西瓜嘞,不沙不甜不要钱!”
“清凉解暑的酸梅汤——嘞!”
小贩的叫卖声悠悠忽忽,对于燥热得要冒烟的行人来说,这是一帖最具诱惑力的清凉剂。
果然,一个儒生服冠的年轻人闻声停住了脚步,站在树阴底下喊了一声:“卖酸梅汤的,过来!”
“好嘞!”小贩应声挑着担子赶了过来,随手递上了木瓢:“相公请用。”
那位儒生知道人人都在用这个木瓢从桶里舀酸梅汤喝,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厌恶之色,但天气实在太热,赶了半天的路,早就口渴难耐,他也就顾不得太多讲究,从小贩手中接过木瓢,伸到酸梅汤桶里满满舀了一瓢,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抹了抹唇边刚刚冒出的胡须上的水渍,掏了一把铜钱扔给了小贩。
显然那位儒生给的钱远远地多过了卖价,卖酸梅汤的小贩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忙不迭声地说:“谢爷的赏,谢爷的赏!”
“这位老哥,我问你,到按台衙门怎么走?”
“穿过这条街,再转一个巷口就到了。”
“谢了!”
那位儒生按着小贩的指点,过不多时就来到了按台衙门。衙门已经下值,大门紧锁着,他敲了半天,门里才有个苍老的声音应道:“谁啊?”
“鄙姓张,贱名居正,特来拜访按台大人,烦请代为通禀一声。”
原来,那个儒生就是张居正。身为南直隶苏州府昆山知县的他为何会出现在湖广首府武昌,还赶到湖广巡按御史衙门来见海瑞,还得从四月中旬海瑞向朝廷呈上的那份弹劾荣王阿宝贪婪无度、盗挖古墓的奏疏说起。
看了海瑞的奏疏之后,朱厚熜思前想后,朝中竟然没有一个能秉公调查此事的人——严党要置海瑞于死地自不待言;夏党出于反严的目的,却会拼命维护海瑞,这么一来,等于又把海瑞置于了朝局政争的风口浪尖之上,使海瑞成为了一个党争之人,日后再要靠他震慑奸佞惩贪肃奸,他就难免会有瞻前顾后力不从心之虞,更会被别人攻讦为党同伐异挟私报怨。加之朱厚熜出于对海瑞的信任,已大致觉得阿宝盗墓之事绝非空穴来风,派人核查不过是心存侥幸,希望出现奇迹,证明并无此事,以此保全朱明皇室和自己的颜面,就更不想公开派人明查,把这么丢人的一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不得已之下,他给远在千里之外的苏州府昆山任知县的张居正下了一道密谕,着他以回乡省亲为名告假,回湖广暗中调查此事。历来奉旨办差都是急如星火,可皇上下的是密旨,而且兹事体大,张居正明白皇上的用意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只能按规矩向苏州知府衙门和南直隶巡抚衙门上呈了请假三月的报告。
官员告假是常有之事,京城里各大衙门的京官甚至无须本部衙堂官批准,留下一纸假条就可以拍屁股走人,过上一年半载甚至三年五载回来销假继续做官,不回来也没人管,大明朝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官,逾期不归的官员,吏部将其解任转为候任官,腾出来的位置再安排别人补任完事。正德初年,权阉刘瑾等“八虎”当道,如今的内阁首辅严嵩不愿与阉寺同流合污助纣为虐,告病还乡在老家江西分宜一住就是八年,整天游山玩水吟诗作赋,就是一个典型之例。
但是,京官可以这样,各地州官县令这样的牧民之官却不能如此,因为他们既要治政一方、处理刑狱,又要督促农耕、征徼赋税,都是些既麻烦又琐碎的事儿,万万不能随意离开。加之时逢夏至,督促治下百姓夏收夏种的责任十分繁重,紧接着还要催收当年夏赋,苏州的赋税比其他州府高出数倍,昆山又是苏州治下第一等富庶县份,可以说昆山一县的赋税能否如数征缴,不但关系到苏州府,甚至关系到整个南直隶能否完成今夏的赋税征收任务,进而影响南直隶通省官员的考绩。在这个时候,身为昆山正堂的张居正告假还乡,往轻里说是不识大体不顾大局,往重里说那就是故意撂挑子拆台了。南直隶巡抚衙门原本不打算同意他告假还乡,好在张居正虽说是灰溜溜地离开翰林院被外放知县,但他毕竟是内阁学士,又兼着吏部左侍郎的徐阶的记名弟子,南直隶巡抚衙门也不敢不给徐阁老面子,才勉强同意给假,挂出宪牌由昆山县丞署理知县。这样一来二去,就耽搁了半月有余,直到五月中旬,张居正才得以启程,一路跋涉回到荆州,却在老家只待了不足十天,就冒着酷暑匆匆赶到了湖广首府武昌,专程来见海瑞。
那位应门的老差役问道:“请问这位先生可是位官家老爷?”
张居正一愣,真不晓得海瑞坐堂掌印的湖广巡按御史衙门还有这样的规矩,来客还要先查问有无官职!莫非海瑞如今开府建衙,执掌一省风宪纠劾大权,竟有如此大的官威不成?
明朝省级衙门,不但有都指挥使司、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这“三司”衙门,在三司之上还有“三台”,即号称“抚台”的巡抚,号称“学台”的学政和号称“按台”的巡按。其中,主管一省民政的巡抚衙门和主管教育科举的学政衙门都是正三品,惟有主管纠察劾举的巡按衙门品秩并不固定,而是根据开府建衙的巡按御史本人官阶而定——若出巡本省的监察御史挂了左右副都御史衔,那么巡按御史衙门就是正三品;若只挂了左右佥都御史衔,那么巡按御史衙门就是正四品,而巡按湖广的海瑞刚刚被擢升为正六品监察御史,因此,湖广巡按御史衙门只是个正六品衙门。但无论何等品秩,职权都是一样,因此,对于位卑权重的海瑞,湖广通省官员,乃至挂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衔的巡抚高耀都不敢等闲视之。
尽管张居正心中隐隐有些不快,但他自幼受孔孟圣贤教诲,暗室欺心尚且不可,更不用说是信口开河地大放厥词,因此也就老老实实地说:“忝列朝班,是为七品小县。”
按说区区一个七品官员,放在州县还算是个老爷,但在一省之首府,尤其是在巡按御史衙门这样的上司衙门的差役眼中,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但那位老差役倒是一点也没有公门中人通常都有狗眼看人低的臭毛病,忙客气地给张居正低头拱手行了个礼,说:“哦,原来是张大县老爷,小的给您请安了。”
接着,那位老差役又说:“真是对不住张大县老爷,这个时辰衙门里都下了值,张大老爷若是有事,明日请早。”
“我知道衙门已下了值。我说了是来拜访你们按台大人的,他不就是住在你衙门的后堂吗?”
大明官场的规矩,所有开府建衙的正堂官员都一律住在衙门里。当然,另觅住处金屋藏娇或派做别的用场也是常有之事。不过,海瑞不但没有另建私宅,还在衙门后院开辟菜圃种植菜蔬供日常食用。身为一省三台长官,竟如此俭省,早就在江南官场传为笑谈,时人多奇之,都视他为官场怪人。
“回张大县老爷的话,我们海大人早有吩咐,不是衙门理政的时辰,来访之人若有官身,恕不接待。”
张居正又是一愣:“这是什么话?莫非我是百姓,倒可以登堂入室了?”
“张大县老爷说的没错。”那位老差役苦笑着说:“我们海老爷一到任就定下了规矩,百姓喊冤告状,无论何时都可以进来。哪怕他已经睡下来,也要即时就叫醒他接状。可是,官员一概不接待。你张大县老爷若有公事,明日请到衙门里谈。若是私事,我们海老爷早就说过,他与湖广通省官员无私事可言……”
张居正听得目瞪口呆:民可官不可,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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