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虽是个七品小县令,却在京城当过庶吉士,更曾被皇上简拔至御前伺候笔墨,对大明官场之事可谓知之甚深,也知道许多官员,包括内阁学士、六部九卿这样的朝廷重臣,为了标榜自己为官清廉,都声称有事到衙门里谈,绝不受私谒。可是,平日倒也罢了,一到年节之时,哪家门口不是停满了轿子栓满了马,门外等候主人的跟班长随扎堆扯闲篇,吵吵闹闹能把邻家的房顶掀起来!也没见哪个真的就关紧大门,把客人全都拒之门外。海瑞做的这么绝未免有点太不近人情,尤其是公开声称与湖广通省官员无私事可言,往轻里说,他这是自外于湖广官场;往重里说,那可就是摆着巡按御史的臭架子,与湖广通省官员为敌!
难怪别的省巡按御史衙门整日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他这里却是冷冷清清,一到晚上就大门紧锁,连个串门子的官员都没有。
不过,作为昆山知县的继任者,张居正对海瑞的为官做派甚至说是怪癖知之甚多,便耐着性子解释说:“我刚才没有说清楚,我虽有官职在身,却在南直隶任职,并非是你湖广省的官员,还是烦请代为通禀一声。”
那位老差役说:“听口音,张大县老爷是湖广人氏吧?”
“不错。世居江陵,今次回乡省亲,特来拜访海大人。”
“真是对不住张大县老爷啊!”那位老差役说:“我们海老爷的规矩,也包括湖广籍官员……”
“这……”张居正更是目瞪口呆,没想到海瑞做事竟是如此绝情,一点余地都不留!他曾身为天子近臣,出入过东暖阁,时常与内阁学士、六部九卿打交道,还曾登门造访过当朝首辅,却从未象今天这样被一个差役挡了驾,不由得生气了,毫不客气地说:“我一不是来打秋风,二不是来撞木钟,不过是与你家海大人有同年之谊,路过此地,专程前来拜访。你且替我通禀你家海大人一声,他若是说声不见,我转身就走!”
“张大县老爷且莫怪罪小的,”那位老差役愁眉苦脸地说:“海老爷到任还不到一年,巡按衙门一半的差役就因不守规矩被开了缺,有的关说人情的还被海老爷一锁子锁了送到按察使衙门里去吃板子,小的实在是没有办法,真是对不住张大县老爷……”
张居正越发恼怒了,却又不好跟那个老差役发脾气,身负圣命,又不好当场拂袖而去,正在寻思着如何才能说动和他们家海老爷一样执拗的老差役,就听到二堂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一边走一边说:“老郑,跟我进去吃西瓜。”
话音未落,一个人从二堂走了出来,只见他身材消瘦,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裤腿卷得高高的,光着两只大脚穿着草鞋,见有人在这里站着跟老差役说话,就看了张居正一眼,先是一愣,接着便大叫起来:“哈!我道是今日清晨怎么会有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有贵客来访!”
张居正见此人穿着打扮言谈举止,还以为他是衙门里的差役或是海瑞的随从,却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说,忙拱手作了一揖,说:“请问你是——”
“哈哈,太岳兄(顺便道歉:当初误写成张居正字“太岳”,其实他字“叔大”号“太岳”,叫太岳兄是尊称,叫叔大则亲昵的成分更多一点。)今日造访鄙处,可是来寻海某的?为何睹面却不相认?”
张居正大惊失色:“啊?你就是海大人……哦,刚峰兄!”忙又团身深深施了一礼:“居正眼拙,竟未能认出刚峰兄来,万祈恕罪。”
其实,这倒不是张居正以貌取人,他确实还从未见过海瑞,或者说曾见过面,却并不认识他。
说起来,张居正和海瑞两人还颇有渊源,不但先后出任昆山知县,还曾一同应试嘉靖二十三年会试大比,一起大闹过科场。但是,大闹科场之时,张居正早就是名满江南的大才子,又与何心隐、初幼嘉三人一同鼓动举子罢考,堪称风云一时的人物,别说是海瑞,三千举子谁不认得他?而海瑞不过是一个来自广东琼州这样穷乡蔽壤的普通举子,跟在大家的后面起哄,张居正怎么能认得他?其后,张居正回了江南,海瑞却留在了京师,就学于国子监;再往后,江南叛乱,被发配到营团军充军的海瑞又跟随大军南下,而张居正却辗转北上投效朝廷,两人仍是未曾谋面。到了嘉靖二十六年,时任昆山知县的海瑞应试会试制科,身为庶吉士的张居正被皇上亲自选中,接了昆山正堂的大印,但等他到了昆山,海瑞早已北上参加会试大比,还是未曾谋面。难怪海瑞能一眼认出张居正,而张居正却不认得海瑞。
海瑞却丝毫不以为忌,一边长揖还礼,一边笑着说:“你我屡屡失之交臂,太岳兄自然不识得在下。不知太岳兄此次来武昌,是奉有公干,还是路经此地?”
“居正告假回乡省亲,回程之时特来拜望刚峰兄。”张居正仍在不好意思,便打哈哈说:“居正接任昆山,刚峰兄种在后衙的菜蔬,足足吃了两月有余。不当面致谢,居正于心有愧啊!”
“在下不过是见后衙空着偌大块地实在可惜,才开垦出来种了点葱蒜白菜,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哦,闻说太岳兄已将那些菜蔬全铲了,改种了几丛翠竹,可有此事?”
张居正惭愧地一笑:“我不会田园农艺之术,又不好让衙门里的差役代为耕种,只好如此,还请刚峰兄恕不告之罪。”
同时,他的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丝反感:这个海刚峰说话也未免太直白,让人真有些下不来台……
海瑞笑着摆摆手:“哪里哪里,种竹养鹤,本是千古风雅之事。奈何海某不过边远琼崖区区一岛民,自知比不得不是太岳兄这等雅致之人,便不敢附庸风雅。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海瑞只顾着‘乐乎’,竟让太岳兄站了这么久,失礼失礼。太岳兄快快请进,我们后堂说话。”
张居正以为他话里暗含讥讽之意,心中更是不喜,但因有要事在身,不好发作,只得跟着海瑞相让着进了后堂。
就坐之后,海瑞忙吩咐那位叫做“老郑”的差役切瓜饷客。谁知道,老郑送上来的却是半红半白的生瓜。海瑞冲着张居正尴尬地一笑:“别人买五文钱一个,他只卖三文钱,果然便宜没好货,让太岳兄见笑了。”
张居正这才释然:这个海瑞果然是个官场另类,想他六品月俸虽只有十石,但身为一省巡按御史,每年的养廉银也有四五百两银子,却舍不得掏五文钱卖一只西瓜,偏要省两文钱卖只生瓜,实在是太过悭吝,可他却并不讳言这一点,足见此人率性自然,说话向来无所顾忌,对别人如此,对自己更是如此!便笑着说:“刚峰兄的俸禄,顿顿珍馐美味或许不够,但要说是买上百十来只西瓜,只怕还掏得起。不用说,刚峰兄又跟任职昆山时一样,拒领名下的养廉银了?”
原来,朱厚熜为了解决明朝官员俸禄太低的问题,借鉴了后世清朝雍正皇帝的作法,自嘉靖二十二年推行新政开始,就在各省实行了火耗归公,并将各级官职按肥瘦分等,按等从各省征收赋税之时加收的火耗里支领养廉银,肥缺少补,瘦缺多补。这么做的目的,一是不许各州各县随意加征火耗,增加百姓赋税;二来也是绕过朱元璋当年定下的官员俸禄的祖制,悄悄地给官员增加收入,杜绝他们以俸禄太低为由肆意贪墨国帑或搜刮民财。
或许是朝廷在实行高薪养廉的同时,辅之以严查贪墨的高压政策,使许多贪官墨吏不敢再动歪脑筋;又或许是安分守己地领养廉银,已经基本能够满足官员全家维持较高的生活水平,使他们面对别人送来的银子之时就得自己算一算帐,想一想为了这么点贿赂获罪丢官值得不值得;因此,实行养廉银制度这几年来,不敢说已根除了大明官场贪污腐败的锢蔽,但官场风气确实已有所好转,百姓也从中得到了很多实惠,更赢得了全国官员的齐声颂扬,成为嘉靖新政诸多举措之中颇受好评的一大善政。
不过,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大明官场两万余名官员之中,对皇上的这一善政不领情的也大有人在,其中就有张居正眼前的这个海瑞。他在昆山任知县期间,就一直拒绝领取每年二百两银子的养廉银,还公然声称“清廉为政是为官本分,何需银子养廉?”弄得诸多欣然领受了养廉银的同僚好不气恼。
他自己甘愿不领该自己得的那份养廉银倒没什么,但问题是,他不签字支领,负责分发养廉银的南直隶布政使司衙门那边就无法平账,只好行文请示巡抚衙门。南直隶巡抚也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就报到了当时坐镇南京掌控江南的吕芳那里。吕芳对海瑞早就十分头疼,又不想让他惹是生非,就打了个马虎眼,指示南直隶布政使司衙门将海瑞的养廉银照常支领出来,如数拨给昆山县学为家境贫寒的生员贴补廪膳,就当他是把自家的俸禄捐了出来帮助那些寒门学子。
区区几百两银子的小事,竟惹得几级衙门头疼不已,知道此事的官员都觉得那个昆山知县海瑞是个四六不分、油盐难进的官场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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