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伏天,江南热得蒸笼一般,北京城里也是澳热难耐。往年的这个时候,哪怕整个北京城都不起风,紫禁城由于得天地之风水,也会有所谓的“大王之雄风”穿堂入室。但是今年,一连十天,入了夜护城河的柳梢都没有拂动过,到了白天,炽烈的阳光无遮无拦地倾泻下来,将树叶都晒得蔫蔫的,躲在浓荫深处的知了,高一声低一声的嘶鸣,更让人觉得闷热难挨。东暖阁里到处摆放着盛有大块冰块的大盆,只穿一件绸衫的朱厚熜还是热得满头大汗。
说起来,这看似平常之事,却令许多内侍宫女都觉得十分奇怪。
当初嘉靖皇帝最喜欢反时令而行之,数九寒天只穿一件薄如蝉翼的长衫,还要把门窗全开着;到了眼下这样的酷暑伏天,他却要穿一件厚厚的松江印花棉布袍子,还从不让人打开门窗,奇怪的是,脸上身上竟然能不出一滴汗。这一来是他日常服食的丹药有冬燥夏凉的功效,二来也是在臣子面前故弄玄虚,显示自己绝非常人。偏偏还真有人信,说他修成了“神仙之体”。如今朱厚熜停止服用丹药,又不再修道,“神仙之体”大概是没有了,就只好和常人一样受着冬冷夏热之苦。
不过,有冰块降温,效果虽说比不上那个时空的空调,但也不致这样汗流浃背。让朱厚熜大汗淋漓的,不是这伏天的天气,而是面前御案上放着的那两份奏疏。
“湖广巡按御史海瑞清正有品,刚直敢言,秉公尽责,此朝野所共见。只因上疏参奏并当面谏止荣亲王妄行不法之事,荣亲王便恶语咆哮于前,复又殴打绑缚**于后,朝廷体统,践踏无余,不加惩戒,何以立纲纪之威,何以解任事之危,更难免有骇四方之视听……”
“湖广巡按御史海瑞貌似刚直,内藏沽名之心,举止无措,行事乖张,屡犯朝廷律令,玷污大明官箴。今次不经请旨便擅调兵马包围荣亲王所居之府邸,狂悖犯上,朝野上下有识之士无不义愤填膺,万难理喻。臣恭请将其交付有司依律定罪,以正国法朝纲……”
不看署名,只看这两段针锋相对的内容,或许会以为,第一份奏疏一定是朝廷清正之士激愤于荣亲王朱厚熘殴打**海瑞而做杖马之鸣;第二份奏疏,则不用说一定是与海瑞有仇的严党之人想借机整死海瑞。
其实大谬!
这第一份奏疏出于当朝首辅严嵩的手笔;而第二份奏疏,署名则是前任首辅、现内阁资政夏言!
收到张居正奉密旨调查荣王阿宝盗墓一事的奏疏没过几天,海瑞奏陈荆州之事的奏疏也八百里加急送到了宫里,事情闹到了这等地步,朱厚熜知道再也瞒不住了,就将前后几份奏疏密封,给了前后两任内阁首辅夏言和严嵩,一是让他们先有个思想准备,二来也是让他们帮自己拿个主意。结果,两位当朝一品大员、辅弼重臣很快就给他呈上来了密疏,让他一读再读,越读越头疼,更是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这几年跟这些封建官僚斗法,朱厚熜早就对权谋之术了然于心,也能读出两位朝廷辅弼重臣奏疏背后的真实意思:
严嵩之所以会如此不吝言辞地褒美仇敌海瑞,大概是知道严世蕃当初在海瑞弹劾荣王阿宝一事上操之过急,已令皇上心中起疑,更判断此事海瑞分明占了理,无法以此向海瑞发难置之于死地,索性就反其道而行之,为海瑞大说好话,并建议皇上严惩重处荣亲王朱厚熘以全天家颜面、皇上圣名,以此来显示自己一心谋国、坦荡无私。
而夏言为何如此不分对错,甚至颠倒黑白,将大部分的罪责归结于海瑞头上,是因为他想得还要更深远一层——在他的奏疏里,向朱厚熜提出了一个他之前所不曾想到的一个问题,即如何对待剩余的皇室宗亲。
嘉靖二十二年,为了缓解财政危局,朝廷一力推行新政,对藩王勋贵所受子粒田征税,变相削减了藩王宗室的奉养,引起了朱元璋的龙子凤孙们的极大不满,引发了江南叛乱这样的奇祸剧变,建藩于江南诸省乃至叛军兵锋所指的河南、山东等地的藩王宗室纷纷附逆倡乱。平定叛乱之后,朱厚熜不但将那些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一概褫夺爵位,贬为庶人,将他们都远远地发配到了海外藩属之国,等若流放到了海外,让他们充当了大明王朝海外垦荒拓殖的马前卒;还趁机改易《宗人法》,削减宗室奉养,废除《皇明祖训》中关于亲王、郡王爵位世袭罔替和奉国中尉以下不再降袭的规定,从法律上将那些远系旁枝的宗室子弟赶出皇族,割掉了国家身上的那块毒瘤,不让那些名为天枝,实为弃物的蛀虫再侵蚀大明王朝貌似强大,实则百病横生的肌体。
如此背弃祖制,当然引起了朝野一片哗然,但当时朱厚熜挟平定江南叛乱的大胜之威,在天下百官万民心目中的威望达到鼎盛,大多数人都不敢质疑他的决断,只有几个清流官员俯阙痛哭,恳请皇上看在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及列祖列宗的面子上,对那些天潢贵胄法外施恩,以全天家亲亲之谊,并慰天下士心人望,也无关大局。
夏言认为,荣亲王朱厚熘虽贪财好货,恣意妄为,多有骄纵不法之情事,但他对朝廷一向忠心耿耿,并未参与谋逆,更有千里报讯之功,又身为当今国朝硕果仅存的亲王,举动为天下之人所关注,若是贸然将其绳之以法,势必天下震动,更令剩余的宗亲惊惧难安;记诸史册,后世之人难免还要腹诽皇上不顾天家亲亲之谊,视天亲而过于薄,有损皇上千秋圣名……
因此,他建议皇上将荣亲王朱厚熘圈禁于中都凤阳或迁居北京,而将海瑞贬谪,调任他职或罢官撤职,罪名也是现成的——海瑞以荣亲王朱厚熘圈占用来修王府的土地有王气为由,就怀疑他意图谋反,不免失之牵强,难以服众;更不该在荆州知府衙门反对的情况下,不经请旨就擅自调动外府兵马包围荣王府邸,将此事闹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
可以说,严嵩是貌似无私实则有私,夏言却是貌似不公而实则为公,但既有私心又善于揣摩圣意的严嵩所提出的建议却是上合朝廷法度,下慰臣民之心;而夏言又何尝不是跟严嵩一样,也是接受了那天在第一次商议海瑞奏疏一事时,朱厚熜呵斥高拱的那些话的影响,才提出这样明显有失偏颇,甚至可以说是袒护、纵容荣王阿宝的建议?!
如此错综复杂、曲径通幽,让朱厚熜再一次地深刻认识到了“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千古不变之至理,再一次地深切感受到了政治的残酷无情,更让他觉得兹事体大,一时也不敢贸然决断,不得不撇开朝廷重臣,找来自己的大伴吕芳商议此事。
吕芳暗中受命职掌锦衣卫,也因未曾及时侦知荣王之事被朱厚熜认为是失职,却没有受到任何惩处,朱厚熜反而好言好语宽慰了他一番,令吕芳心中十分惭愧,当初因为皇上撤裁东厂、从司礼监手中收回批红大权而产生的那么一点怨气荡然无存,仍象当年一样悉心为主子殚精竭虑排忧解难。相对之下,他的话就比前后两任首辅中肯的多了:“公布荣王千岁之罪行,确实有损天家颜面、朝廷威仪,但此事闹成这个样子,已在荆州乃至江南诸省传得沸沸扬扬,不日还将传遍天下。唯今之计,只有当机立断,依律严惩重处荣王千岁,或可挽回天家颜面并澄清主子圣名于万一。但请主子恕奴婢直言,荣王千岁固然该死,却又不能死,他若一死,剩余皇室宗亲就万难心安,若是再出了瑞王之事,主子便要承受全天下的哓哓众口,圣名亦是不免有损……”
若说一开始,朱厚熜还不认为收拾荣王阿宝那个百无一用的荒唐王爷会影响全国安定团结的大局的话,听到吕芳提起瑞王,让他也不免踌躇了——嘉靖二十四年年底,朝廷将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发配至海外并改易了《宗人法》,远在陕西汉中府建藩的瑞王朱铖熙便以为皇上下一步就要收拾他们这些没有参与谋逆的皇室宗亲,惊恐万分,竟带着诸位王子后妃阖家**,瑞藩三百余人无一生还,自明成祖朱棣传下来的一点血脉从此连根断绝,一时之间朝野震动、天下大哗……
想了半天,朱厚熜才沉吟着说:“阿宝之事大概只能这样,不是朕不讲情分,都怪他自己不成器!那么,海瑞又该如何处置?是该准允严嵩所请,下旨褒美;还是如夏言所说,将他调任闲职或干脆罢了他的官?”
吕芳为难地说:“大明朝的官,谁该干什么谁不该干什么,这杆称在主子手里握着,主子的心比日月还明,奴婢怎敢随意置喙……”
“啧啧啧!”朱厚熜摇头咋舌:“听听你都说了什么话?不外乎就是怕说的不好了,让朕以为你是挟私报复海瑞吗?朕都相信你,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主子信任奴婢,奴婢感激涕零。惟是祖宗家法……”
“还跟朕提起祖宗家法来了,你不知道朕现在有多烦吗?”朱厚熜笑骂道:“让你说你就说!再敢罗里罗嗦,朕命人将你叉出去发往提刑司吃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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