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氏父子最会逢迎圣意,执行皇上的指示从来不讲价钱不打折扣更不问对错,可是这一次,严世蕃接到黄锦传来皇上的口谕之后,却一反常态地向朱厚熜提出了一个额外的要求:不拘镇抚司哪位太保爷,请皇上派其与自己同去会见粮商。
朱厚熜以为他是要借助镇抚司的恶名来胁迫粮商就范,顿时生气了:“若要用强,朕又何必劳动你严世蕃的大驾?!”
听出皇上语气不善,严世蕃慌忙跪下请罪,亏他会演戏,当即就痛哭流涕地说自己能体会皇上恤商富国的深远用心,所以才时常延请商贾贩夫之流过府叙话,查问经济之道。但是有许多迂腐清流士人及一干与他往日有隙的官员动辄以此为由,攻讦他以官身与商人来往,玷污大明官箴,且有贪赃受贿之嫌,令他蒙受了不白之冤。是故他不得不小心谨慎,请镇抚司太保爷与他同去做个旁证。
朱厚熜略一思量,就知道这个坏东西定是听到了镇抚司反贪局一直把他当作重点监控对象的风声,见马宪成把这么棘手的一件事推给了他,就想趁机来探听皇上的心意,便佯装恼怒道:“你这话说的奇!人常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忠诚为国,实心用事,朕心中自然有数,你又何必惧怕流言蜚语?实话告诉你,朕让你前去与粮商晤谈,乃是因为你不但是首辅公子,还是朕身边的人,说话比旁人有分量。你不愿意去,莫非要朕亲自出马吗?”
严世蕃这才放心下来,谢罪领旨而出。
诚如朱厚熜所预料的那样,由严世蕃这个首辅公子、天子近臣出面作保,那些粮商就都放心了,不到半日就谈妥了购买五万石军粮一事,不但所需款项由户部库存贡品冲抵,粮价还给打了折扣,算下来,基本可以抵消朝廷让利于商的那一成价钱,令马宪成对严世蕃这个奸臣犬子也不禁刮目相看,朱厚熜更是对他赞不绝口,声称自己知人善任,严世蕃也没有让自己失望云云。
严世蕃旗开得胜,为朝廷解决了如此棘手的一个难题,又得到了皇上的夸奖,心中不免得意,加之他又摸清了皇上急于处理积压贡品换来银子的心思,索性搂草打兔子,主动向皇上请缨,将在宣府马市上做生意的巨商大贾都召集了来,当众推销户部库存的贡品。
户部遵照上谕,拿出的库存贡品是那些堆积如山的绫罗绸缎丝绵布帛各色衾褥,以及书画几案铜锡磁木各类器皿,这些适用于日常家居的物什正是蒙古各部贵族、民众所需之物,又是质量上乘、做工精美的贡品,那些商人无不争相定购,为了抓住这个难得的发财机会,还争相出价,很快就将价钱抬到了正常水平--这也在情理之中,照严世蕃对那些商人解释的说法就是:“朝廷让利一成给粮商,是为了表彰他们解送军粮的功绩,等若当年的运粮开中之法,诸位既然没有为国效力,就不必眼红他们了。要知道,这些可都是贡品,凭各位的本事,还怕卖不到个好价钱!”
只是,那些商人在告辞而出的时候,还偷偷拉过严世蕃说了几句悄悄话。张居正囿于身份,不好抻着脖子探听详情,只听到严世蕃对那些粮商说:“这几件事都非同寻常,要办起来十分棘手,等到了大同,本官与贺兰老板见面之后仔细商议,再做论处。”
听完张居正的密奏,朱厚熜也是莫名其妙,但眼下购买军粮一事既然已经谈妥,“射天狼”军事演习就能如期举行,还把不少积压的贡品都推销了出去,换得了国家经济建设急需的资金,他也就没有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驻跸宣府休整数日之后,圣驾按照原定计划,再度启程前往大同。除了黄锦带着几名贴身内侍和春情春意两位“新娘娘”仍随圣驾同行之外,其他的一十八名宫女和尚膳监的御厨都被打发了回去。被朱厚熜认为是“中看不中用”的三千御林军,只有一千人随圣驾而行,两千人驻留宣府。
虽说十几万大军同行,未必就少了那一千御林军随行护驾,但天子出巡狩猎,自有天家的威仪,就不能没有人打着那些龙旗大纛、擎着那些金瓜斧钺--要知道,这可不是讲不讲排场的问题,而是关乎到国势军威的大事,谁让皇上有意要请蒙古各部派人来“观摩”此次军演呢!不让他们看到这恢宏万千的天家气象,他们又怎能心生畏惧,拜服天朝?
但是,俞大猷却执意要抽调自己军中的精锐部曲护卫圣驾,朱厚熜不好拂了自己心腹爱将的面子,就笑着说:“分去你军中精锐,势必削弱你军战力,朕也不好无功受禄。也罢,你跟朕的情分非同一般,此处又没有外人在场,朕就送你四个字,权当是投桃报李了。”
当初京师抗鞑靼,戚继光率营团军骑营出城游击,皇上赐下了“敌进我退,敌驻我扰”八字箴言;其后俞大猷率江南游击军南下平叛,皇上又赐下了“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八字箴言。如今这十六字要诀,连同皇上后来形象描述游击战的三句话“肥的拖瘦,瘦的拖垮,垮的拖死”,已成为明军游击战的不二法门,无论是总参谋部的参谋,还是禁军讲武堂的教官,越研究越觉得皇上这十六字要诀和三句描述字字珠玑,一字也不容改易。如今皇上又要赐给自己八字箴言,岂能不令俞大猷喜出望外,赶紧跪了下来:“请皇上示下。”
朱厚熜将他扶了起来:“志辅,朕早就颁旨,军中将士但有甲胄在身,哪怕见朕,也只以举手为礼,你这军长要为全军将士做一表率,怎么又行跪拜大礼?朕且饶你这一次,日后再犯,定罚不饶!”
待俞大猷起身,脸上露出汗颜的表情之后,朱厚熜才缓缓地说:“朕告诉你,这四个字是‘围城打援’。”
操练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经典战术,他有心要讲几个战例,可是,解放战争那么多的经典战例都无法说给明朝人听,想在明朝之前的历史上找战例吧,又担心自己面对的是大明军中数一数二的军事奇才,若是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岂不贻笑大方?便装出一副谦虚而又高深莫测的样子,拈着胡须笑道:“呵呵,行军打仗,朕可是个门外汉,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无法给你详加解释了。但以你志辅之才,朕倒也不必多此一举。”
“‘围城打援’?”俞大猷在心中品味许久,感慨地说:“皇上圣明!这四字箴言确为取胜之良策!”
接着,他又说道:“请皇上恕微臣直言,大同兵多将广,城高沟深,此次演习又无法使用火炮枪弹,如何能战而胜之,实在令微臣与刘军门甚是头疼,私下里商议多次也不得其法。如今皇上赐下这四字箴言,有如醍醐贯顶,令微臣茅塞顿开。惟是……惟是……”
说到这里,俞大猷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欲言又止。
“惟是什么?指挥千军万马之人,吞吞吐吐的连个话也说不清楚,两军对垒的杀伐果断,还有演武场上那股子要吃人的狠劲儿都哪儿去了?朕真是后悔当初那么赏识你,将我大明天下第一军交给你来掌!”
笑骂之后,朱厚熜正色说道:“朕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不就是总参谋部拟定的演习方案上只规定你们攻打大同,并没有给你们其他作战任务嘛!你是国朝不世出的大将之才,难道不知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的道理?是故朕当初在审阅总参谋部上报的演习方案之时,一没有让总参谋部限定你们两军的活动区域;二没有让他们限定你们的战术动作;三没有设立蓝军司令部,就是不想束缚你和刘军长的手脚。要知道,你们蓝军扮演的是北虏的角色,蒙古各部可未必就听我大明总参谋部的指令;再者说了,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就算是我明军,也来不及请示总参谋部啊!”
看着若有所思的俞大猷,他又补充说道:“这是有史以来首次大规模的军事演习,既无旧例可循,也无成规束缚,如何能让此次演习最大限度地贴近实战,不但充分展示我们明军的战力,还能充分暴露各军存在的问题,能让朕那两百多万的钱粮花得值,就看你和刘军长能否扮演好你们的角色,为大同军、宣府军扮演好这个假想敌了。要知道,无论是英宗正统年间的瓦刺、还有前几年的鞑靼,都不傻!人家蒙古铁骑机动性强,可以从我大明北部数千里的边境上任何一点发起攻击,谁会带兵去攻打大同城?你们可不能比敌人傻啊!”
俞大猷激动不已:“皇上圣心深远,微臣定当谨尊圣谕。待微臣与刘军门商议之后,拟出作战方案上呈御览。”
朱厚熜笑道:“呵呵,这就不必了。朕方才说过,行军打仗,朕可是个门外汉,怎能随意对你二人的临战指挥指手画脚?再者,到了大同,朕就要作壁上观,等着看你们的精彩表演了,提前给朕揭晓谜底,到时岂不了无趣味?”
接着,他拍拍俞大猷的肩膀:“志辅,你是朕一直看好的人。不必顾虑什么,尽管放手去打,演习中暴露出的问题,总比在实战中暴露出来好!总之一句话,可要对得起我大明百姓缴纳的两百万钱粮赋税,不能把朕辛辛苦苦组织的这次演习搞成了‘演戏’!”
看着俞大猷兴冲冲地出了大帐,打马就朝着禁军第二军刘鼎望的驻地奔去,朱厚熜心中很是得意:这次军事演习,大概要比预想的还要精彩的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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