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提出的这些问题,确实是当前商人面临的最大难处,刚才来的路上贺兰石也跟严世蕃说起过这些,请教严世蕃能否向皇上明言。严世蕃说:“葫芦挂在墙上,何必要摘下来拿在手里?你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们瓦上霜的好!”意思是说这些陋习人尽皆知却又人皆不言,又何必说出来惹皇上不高兴,影响到既定的发财大计?更何况,皇上最是精明,断不会听那些莫须有的事情,若是执意追问下去,势必要举出实例证明自己并非妄言欺君,可如此一来,岂不结怨于官场同人?
对于严世蕃的意见,贺兰石深以为然,就照着严世蕃教的话回答道:“回皇上,朝廷扶助工商,货畅其流,又许开边市、海市以通有无,商民得利甚巨,无不颂扬皇上天纵圣明,未敢有丝毫怨言。再者,微臣辱蒙皇上恩典,许以皇商之身,赏以六品冠戴,行走各地采办纳贡,有司官吏无不悉心照拂。是故,皇上说的那些问题,微臣未曾身受,不敢妄断有无,欺瞒皇上。”
朱厚熜颇为失望地摇摇头:“其实,朕也知道,重农抑商是我大明官场士林的锢蔽,正所谓积重难返,只能徐图去改变,要想根除,难逾上青天。原本还指望着你为商人阶层请命,帮着朕揪出几个贪官墨吏出来杀鸡骇猴,以儆效尤,为大力发展商品经济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谁曾想你千年媳妇熬成婆,就忘了当媳妇时的苦楚了。也罢,你们的难处,你不说朕也十分清楚,就不难为你了。对于国朝经济之道,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微臣愚钝,提不出什么好的建议。但皇上有问,微臣自当将管窥之见奏陈皇上。”贺兰石说:“微臣这几年受命参与管理马市,与北虏诸部互市,深知北虏既贪我财物,虏中妇女亦贪我缯帛,加之虏民日常所需的粮食、盐茶,乃至铁锅、针线等日用百货,无不仰赖我天朝上国供给,各部酋首惟恐罢市,均自行约束部民不得窥视边庭、冒犯天朝,天朝遂得以伸缩而制之,开市实为朝廷定边安民之一大良策,只能以善法引导之、以律令约束之,不能因噎废食,罢开马市。”
“不错。”朱厚熜点点头:“这两年里,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许多文官武将都重提旧话,要朕罢设马市。但朕身为天子,一言九鼎,岂能随便背弃盟约,食言而肥?二来,各部虽有不轨言行,却还不敢做出纵兵寇边剽掠、明犯天朝威严之事,朕上膺天命为九州共主,应有包容天下、华夷一家的胸襟和雅量,便不能以小疵便举兵征伐,使各地边民再度遭受战乱流离之苦。贺兰老板不必担忧朝廷会改易国策,安心做生意赚钱便是。”
原来,当年鞑靼围困京师,提出了封贡之请,许多朝臣都以“临城受贡有伤天朝威仪”的理由表示反对,朱厚熜当时也咽不下这口气。后来,江南叛乱的消息传来,朝廷急于整军南下平定叛乱,这才迅速地统一了思想,确定了“攘外必先安内”的战略方针,接受鞑靼的封贡之请。这几年里,蒙古各部都依约岁岁朝贡,也不再纵兵犯边,官民互市日渐繁盛,却暴露出了不少问题:每年四五月份,蒙古各部都要派遣贡使入朝贡马。这些贡使均由沿途官驿提供食宿,明朝不但对所贡马匹从优定价,还要赐宴款待贡使,并给以大量赏赐。原来朝廷给各部规定了贡使的人数限制,少则十人,多不过五十人,但各部贪图朝廷赏赐,逐年增加,朝廷多次下敕令予以限制也未有结果,现今已超过规定人数的两倍有余。从单个部落来看,多上几十号人的饭食赏赐,对明朝来说也算不了什么,但加在一起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加之那些贡使涌进内地,不但刺探明朝军情,还不遵守法纪,往来道途之中经常索要酒食,稍不如意就恣意**、鞭打沿途官驿官吏,甚至还有杀掠扰民之事,有时候几个部落还串通一气,邀索内地珍重难得之物,被明朝拒绝之后就扬言要刀兵相见。种种恶行引起了明朝上上下下的极大不满,有人便以这些理由上疏朝廷,恳请罢设马市。
此外,明朝如今缓过劲儿来了,整饬武备也初见成效,许多朝臣边将认为朝廷完全可以改变以往以马市羁縻蒙古各部的作法,兴兵域外,犁庭扫穴。尤其是皇上调集数十万兵马,举行这场“射天狼”军事演习,被他们认为是皇上有意要兴师北伐的先兆,也纷纷上疏,要求废除当年与蒙古各部所签定的屈辱盟约,停办各处官民互市。
不过,这些奏疏都被朱厚熜扔进了废纸篓里--且不说蒙古同胞也是中华民族大家庭里的一分子,就冲朝廷每年能省下来数以百万计的军费开支,各地民市每年还要上缴几十万两的商税和利润,在没有解决好日本和辽东问题之前,也不能在西北用兵。
晋商承包了各处民市的货殖,每年能赚到上百万两银子,朝野上下关于罢设马市的议论令他们十分担心,贺兰石得到了皇上的亲口许诺,大为高兴,便说:“皇上圣明。既然朝廷不会罢设各处马市,微臣便有一个建议:朝廷如今与西北诸虏修好,边地安宁,西域胡商来我大明经商者甚多。微臣与他们闲谈之时,闻说我天朝上国诸多商品,尤其是丝绸、瓷器、茶叶等物,西域胡人无论贵贱,都十分喜欢,卖价也高出我大明内地数倍。朝廷可派遣商队前往西域与之货殖,不必依靠西域胡商转手中介。”
这是贺兰石庞大的发财计划中的一部分,概因晋商集团虽以包销国债为契机,得到了与蒙古各部开立民市的特许专营权;但徽商集团却借助朝廷平定江南叛乱之良机,说服朝廷废弛海禁之法,许开海市货殖于南洋诸番,利润比民市还要高出许多,短短的两三年间,徽商集团的实力就隐隐凌驾于晋商集团之上。因此,贺兰石便另辟蹊径,打起了与西域通商的注意。第一个关于发卖贡品的建议得到了皇上的同意和称赞,他才敢进一步提出这个建议。
“呵呵,”朱厚熜笑道:“看来是那些胡商从中赚取了巨额差价,令你贺兰老板也为之眼红了啊!不错,朕以往只将目光关注于东南海市,对西北方面,尤其是西域那边,则不免有所疏忽,竟忘记了自古便有丝绸之路。不是你贺兰老板提说此事,险些断绝了我大明一大财源,罪过罪过!”
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严世蕃既然收了贺兰石两万两银子的谢礼,就不能无动于衷,插话说:“请皇上恕臣多言之罪。依臣看来,与西域交好通商,不仅能为我大明带来滚滚财源,亦能收到牵制北虏各部之妙用。”
朱厚熜更加来了兴趣,催促道:“快与朕仔细说说。”
贺兰石向他请托之后,严世蕃也曾认真考虑过他所说的几件事,此刻正是他在皇上面前表现的机会,便侃侃而谈:“西域之地,诸番林立,各自为政,不相统属,自保尚且不暇,更无力东向,是以自古都未有觊觎中原之心。朝廷与之交好,并无养虎为患之虞,此其一。其二,西域位于北狄瓦刺之东南、西戎鞑靼之西北,归顺天朝之后,瓦刺痛失右臂,鞑靼更如芒刺在背,可为天朝屏护甘肃、山陕等地,卫我边庭。其三,西域诸番产出之物异于中原,太祖高皇帝洪武年间、成祖文皇帝永乐年间,时常进贡玉器、硼砂、狮子、骆驼等内地罕有之物,更进贡有大量名马……”
朱厚熜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刚说了几句象样的话,又胡说八道起来了。西域风物特产当然可以弥补国朝之缺,却不是朕需要考虑的事情。朝廷要与之交好,自然也是效法太、成两祖,‘怀柔远人,厚往薄来’,怎能贪图他们些许贡物?朕连两京一十三省的贡物都要酌情减免,又怎能向西域诸番索取贡物?”
一直沉默不语的张居正也插话进来,感慨地说:“仁厚无过皇上。臣闻《成祖实录》有载,永乐四年十月丁未,回回结牙思进玉碗。成祖文皇帝不受,命礼部赐钞遣回,谓尚书郑赐曰‘此物今存库有之,但朕自不用。虏贪且狡,朕受之,必应厚赏。将有奇异于此者,继踵而至矣,何益国事哉’。皇上恭行俭约,节用爱民之心,较之成祖文皇帝也不遑多让!”
张居正的奉承恰好挠到了朱厚熜的痒处,他更为高兴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张太岳不愧是张太岳,精通朝章国故,也深知朕的心意。不过,朕除了不贪图奇珍异宝之外,还有一层用意,西域诸番一向倍受瓦刺、鞑靼等蒙元诸部欺凌,动辄被索名马、美女和珍宝珠玉,稍不如愿便有破国灭族之祸。朕要外联诸番以牵制瓦刺、鞑靼,便要优抚厚赏以羁縻其心。这才是成祖文皇帝‘但有来者,惟诚待之’的真谛之所在。”
张居正谦逊地低下了头:“皇上过誉了,其实微臣只看到皇上俭约节用之德,然圣心深远,非微臣这等愚钝之才所能领会。”
尽管张居正还只是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还是自己的秘书,但他毕竟是在历史上有“大明第一名相”、“千古宰相之杰”等等美称的有名人物,能让他如此折服,令朱厚熜越发高兴,没有注意到严世蕃的那只独眼之中射出了一丝怨毒的目光,射向了仍低着头的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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