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上取笑为“胡说八道”,严世蕃不敢有丝毫的不满,反而觉得皇上拿自己不当外人,举止随便、言谈亲昵,这是近臣、宠臣才能有的福分。但是,被张居正阴刺了一句,却让他十分恼怒,同时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张江陵这个小东西究竟只是在皇上面前卖弄学问,还是反对与西域通商的建议?甚至,还是在皇上面前不动声色地阴刺我生活奢华?不过,正在御前议事,可容不得他多想,赶紧收敛心神,顺着皇上的话,肉麻地吹捧道:“皇上威加四海,仁服天下,古之圣主明君也不过如此!”
或许是一直将张居正视为忠臣、能臣,而将严世蕃视为奸臣、佞臣的缘故,朱厚熜能坦然地接受张居正的奉承,严世蕃的吹捧却让他本能地警觉起来,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淡淡地说:“议事就是议事,这样歌功颂德的话就不必说了。贺兰石,你的建议很好。只是,真要施行却还有不少问题啊!朕不知道你考虑周全了没有,所以也不敢轻易允诺。”
贺兰石正在庆幸皇上这么轻易地就接受了自己的建议,日后可以大发其财,却又听到皇上话锋一转,心中暗自一惊,忙躬身应道:“请皇上明示。”
“也说不上什么明示不明示的。”朱厚熜恳切地说:“朝廷如今大力发展商品经济,又在江南诸省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每年所产的丝绸、瓷器和茶叶等物很多,只靠海上丝路货于南洋诸番和日本是远远不够的,正需要打开销路,广辟市场。朕也恨不得你们能把我大明的商品卖到全世界每一个角落,为国家赚回更多的银子,也让我大明的百姓,尤其是那些桑农、茶农、织户、瓷匠等农夫工匠得到颇多实惠。你们有意要派遣商队货殖与西域诸番,当然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只是,此去西域有千里之遥,且多是人迹罕至的沙漠,路途艰险暂且不说,沿途还盘踞着鞑靼大大小小许多部落,还有马贼纵横其间,以剽掠商队为生。当然,朝廷可以行文下敕于鞑靼各部,命其约束部众不得骚扰我大明客商;你们也可聘请西域胡商为向导,打通与各部的关节。但如果遇到强盗,或者鞑靼各部不遵朝廷号令,仍要纵兵抢掠,丢了货物血本无归倒是小事,商队诸人还有性命之虞啊!该如何应付?”
问过之后,他又鼓励贺兰石说:“不过,朕也知道,你能向朕提出这个建议,想必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你且说说你的想法。”
贺兰石说:“回皇上,商队可聘请镖师护卫以防备马贼。”
严世蕃的心中仍在纠结于张居正方才的卖弄,便起了争宠之心,也没有仔细考虑周全,便抢着说:“皇上,微臣以为,巨寇大盗纠结不法,纵横大漠,实力断不可小视,寻常镖师也未必就能应付得了。微臣有个建议,朝廷可派兵护送诸商与西域货殖,由商队承担相关费用,并按一定比例向朝廷上缴货殖利润。如此一则商贾无性命之忧;二则朝廷得利甚多……”
严世蕃以为皇上一向重视广开财源,就有意奉迎圣意,提出了这个建议。谁知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朱厚熜打断了:“此议不妥!若是朝廷遣使至西番,自然可以携带商队同行,但若是专门为了通商,便派出军队护送,历朝历代都没有过这样的先例,难免招致朝野上下清流士人的非议。再者,朝廷当初与蒙古各部缔结和约,允诺诸镇兵马不出营寨边堡百里,派出军队护送商队,岂不给了各部指责朝廷背约的口实?还有其三,边军若是自持武力,在道途之中滋事妄为,岂不影响朝廷与蒙古各部和西域诸番罢战修好之大计?”
皇上顷刻之间就挑出了自己建议的三个毛病,严世蕃深深懊悔自己冒失,赶紧离座跪地请罪:“臣颟顸失措……”
朱厚熜摆摆手,说:“你是朕身边的人,也该知道朕早就说过,御前议事,但有所想,便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其实,你的提议虽不妥当,却让朕有了个想法:我大明将士皆出自军户,终生从征,父死子继,若无子嗣,即便老迈年高也要受边塞之苦,既不合情理,也影响军队战力。能否规定兵士乃至各级军官将佐的服役年限--哦,服役便是从军之意,朕姑且说之,你们就这么理解吧--将军队划分为现役及预备役,等若以往守城之兵与屯田之兵的分别,青壮善战者为现役,专事备边征战;年长者转为预备役,如遇大战,则应朝廷征召转回现役,事定归农;年老或伤残者退役,转为民籍,国家给授田亩若干,并提供农具、耕牛、种子。至于贺兰石提出的商队护卫,便可从预备役或退役兵士之中招募。这么一来,既不违背朝廷法度,也能为那些年长兵士谋得一条退役之后的生计。”
皇上的话音刚落地,严世蕃就大声说:“圣明天纵无过皇上!如此一来,朝廷再无冗兵之累,兵士亦能老有所养,天心仁厚,圣德巍巍。”
总算是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能把军人复员转业的问题摆在桌面上来跟明朝人说了,朱厚熜心里也不免暗自得意,就没有再对严世蕃的奉承表示出反感,而是笑着说:“呵呵,这件事关系到我大明军制,可草率不得,等朕考虑妥当了再与李阁老和曾部堂他们细说,你们也都帮朕想一想,看能否找到更多更有说服力的理由,朕好跟他们去打擂台。不过,贺兰石,你说到与西域诸番货殖一事,朕还有两个要求,你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请皇上示下,但有所命,微臣无不从命。”
朱厚熜说:“朝廷折价发卖户部库藏若干陈年贡物,宣府、大同诸商无不欣然认购包销,替朕解决个大难题。不过,考虑到商人能及时出售这些贡物回笼资金,朕让马阁老他们户部拿出来的都是绫罗绸缎丝绵布帛、书画几案铜锡磁木各类器皿之类的百姓日用之物。其实,户部库藏中还有大量的金玉珠贝珍奇玩好之物,这些东西价值不菲,寻常百姓家也用不上,如何处理还颇为麻烦,你可否说动商人也认购包销一部分,或卖于豪绅富户,或销往蒙古各部和西域诸番,想必那边的王公贵族也定会喜欢,对你们前去通商货殖也有好处。朕本想回京之后召集你们晋商和徽商,还有那些海商一同商议此事的,今日既说到这里,就不妨先提出来,由你们拔个头筹,也算是对你们乐输钱粮犒军的一点回报。”
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历来只供皇家专用的贡品都是豪绅富户垂涎三尺的对象,很平常的一件御用之物,被黄门内侍从大内偷出来,转手就能卖个好价钱,哪怕超出物值几倍也有人竞相收购。卖于蒙古各部和西域诸番的王公贵族,不但能获取巨利,更能以此为敲门砖打通关节,给通商货殖带来很大的便利。贺兰石心中怦然大动,正要离座谢恩,却见坐在对面的严世蕃微微地眨了一下眼睛,又捏了捏袍袖,他顿时心领神会地跪了下来:“皇上,此事严大人也曾与微臣提说过此事,微臣思之再三,实难从命。本想另行具本谏止,此番又蒙皇上亲下圣谕,还请皇上恕微臣万死不敢奉诏。”
“哦?”朱厚熜一愣,随即又笑了起来:“大概你们是担心这些都是御用之物,恐会被人抓住把柄,惹出祸事吧?朝廷这一动议,早就明发邸报并刊载于《民报》之上昭示天下,岂能言而无信?你且放心,没有人谁敢拿此事做你们的文章。”
贺兰石将头伏在地上,声音悲戚地说:“回皇上,微臣万不敢有置疑朝廷诚信之心。微臣低贱之身、朽木之才,辱蒙皇上恩典,许以六品冠戴,这些年里为朝廷办差,少不了要行走官场,宫中朝廷之事也听了不少,都说皇上忧心国朝财政难局,将宫中的用度一减再减,日常罢乐减膳,更有十来年没有做过新龙袍了,如此恭行俭约、节用爱民,古之尧舜之君也未必如此。如今又要发卖各地贡物以资国用、舒民困。圣心远谟,微臣也能略略体察一二。惟是如此,才令微臣每每思之,不禁肝肠寸断……”说着说着,他的声音竟然哽咽住了。
朱厚熜皱着眉头问道:“这就奇怪了,既然能领会朕的用意,却又为何不替朕分忧?”
“回皇上,实因君父以羽翼呵护天下苍生,天下苍生以财用奉养君父,此乃古今之至理。各地上缴的贡物,都是万民敬献君父的一点心意。将万民敬献君父的贡物拿来发卖以资国用,这既是皇上圣德巍巍,却又是在警诫百官未能尽心王事、为君父分忧。微臣身为皇上子民,又是大明官员,惟有引咎自省,嚼舌愧杀,又怎敢恬然领命,将贡物货于富户及外虏?故微臣万死不敢奉诏……”
接着,他从袍袖之中掏出一件东西,膝行几步来到朱厚熜的面前,双手呈上:“微臣本是贱业出身,也没有读过多少书,不知如何才能弥补微臣上遗君忧、怠废臣职之罪于万一,惟有竭尽绵薄之力,乐输些许银钱,为朝廷效命,为皇上分忧……”
朱厚熜随手接了过来,是一张十万两的银票,心中不禁觉得十分好笑:行贿行到了朕的头上,这个贺兰石的胆子也忒大了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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