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演习,大同军接受了第一天的教训,改变了战法,不但小心翼翼地防备蓝军的炮火,排兵布阵也谨慎多了,两军对垒、阵前厮杀的场面反倒没有前日那么热闹,蒙古各部的使者嘴上没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却都轻松了下来,心里究竟做何之想不问也知。
红蓝两军的战事进入乏味的相持阶段,有杨博带着总参谋部的各位作战参谋关注演习进程即可,陪同皇上观摩演习的张茂、李春芳和曾铣等人轻松了下来,都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喝着香茶,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朱厚熜更为过分,竟仰靠在椅子背上,打起了盹。直到城下一声炮响,将他从假寐中惊醒过来,才赶紧擦去了嘴角流出的涎水,颇不好意思冲着众位文武大臣汗颜一笑:“罪过罪过。两军将士正在演武,朕竟睡了过去。幸好诸位爱卿都不是外人,蒙古各部使者都被安置在远处观战,否则就真的有损朝廷威仪了……”
严世蕃忙说:“列位大人兴许还不知道,昨夜皇上处理完京里送来的政务之后,又召大同市舶司官员查问官民马市详情,议事到了天亮才罢。微臣不忍见皇上操劳过度、有伤龙体安泰,建议皇上今日不必来了。皇上却说列位大人及全军将士也着实辛苦,都没有歇息,他又怎能歇息。拢共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硬撑着起身前来观摩演习……”
谁都知道,严世蕃分明是在替皇上辩说。其实,别说是在设在城头的临时御座上打盹,就是在金銮殿的龙椅上酣睡也是皇上的权利,除了有那么几个专一爱给皇上挑毛病,想“讪君以邀买直名”的清流御史言官会上疏批龙鳞,说皇上打盹“有失天子威仪”之外,其他的人都不会多嘴说什么,也不必他严世蕃多此一举,他这么做不外乎就是在众人面前炫耀自己是天子近臣,能随时陪侍皇上左右。偏偏严世蕃说的声情并茂,连声音都几乎哽咽了,那想必也是陪皇上熬夜熬出来的黑眼圈也红了,众人就不得不跟着摆出一副不胜唏嘘的表情,忙不迭声地说些“皇上宵衣旰食,勤勉治政,有此贤君明主,家国社稷幸甚,百官万民幸甚”之类的话,更强烈要求皇上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和万民福祉,且要珍重龙体,不可操劳过度。
张茂出身行伍,最重感情,不禁大发感慨道:“在京里的时候,皇上也是日日这么操劳,一年到头,不到子时从未睡过。老臣原以为这次出了京,没有那些书呆子十足的御史瞅着,皇上该能舒缓一下。谁曾想,竟还是如此苦打苦熬!老臣伺候了我大明三代皇上,连当年的弘治先帝都没有皇上这么辛苦……”
听到张茂说自己胜过了勤政爱民,开创了史称“弘治中兴”清平盛世的明朝难得的贤君明孝宗弘治皇帝朱祐樘,朱厚熜深感欣慰,觉得公道自在人心,这几年的辛苦没有白费,就笑着说:“张老公帅深知朕心啊!朕其实也想借此次出巡舒缓一下。可是,有些事情朕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由不得朕不操心。”
张茂还没有反应过来,其他那些心细如发的阁老尚书们立刻警觉起来。李春芳和曾铣两人猜测皇上是否又在大同军备诸事上发现什么疏漏的地方,不高兴了;而马宪成却在想:严世蕃方才说皇上昨夜召见了大同市舶司官员查问官民马市详情,难道说,户部有司官员有贪墨情事,被镇抚司反贪局的人抓住了把柄,皇上亲自调查询问了?
作为在场职位最高的官员,次辅李春芳离座躬身说:“国事有失,上遗君父之忧,是内阁的责任、臣等的责任,恳请皇上责罚。”
“责罚什么?”朱厚熜感慨地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上膺天命为九州共主,国事有失,首先该是朕的责任,谁叫朕整日价窝在深宫大内,没有早日出巡,不察地方实情啊!”
说着,他指着城头上几个须发花白的大同军兵士说:“那几位兵士都那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要从征戍边?”
这就是执掌军籍、军令的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的差使了,张茂忙解释说:“回皇上,这些兵士大概是因家中再无青壮男丁可以应征,就仍留在军中,原本只事屯田,不必守城,因此次演习,朝廷拟定方案上说要大同军全员出动,就都拉了出来。因他们年事已高,不能参与演习上阵厮杀,便留在城上警戒守卫。若是皇上觉得有碍观瞻,老臣着他们即刻调换。”
“什么有碍观瞻不有碍观瞻的?”朱厚熜说:“这就是朕所说的疏忽的地方!朕平日里见惯了你张老公帅麾下的青壮锐健,竟忘记了九边军中还有这样年高老迈的兵士。他们驻守边陲保卫国家几十年,可谓苦苦功高,也该退休荣养了吧!”
所谓“退休荣养”,只是朝廷对于一二品致仕大员才有的恩赏,许其仍食朝廷俸禄,回乡颐养天年。执掌五军都督府多年,全国两百多万军户名义上都归张茂掌管,他还从未听说过普通兵士还有什么“退休荣养”的说法,因而就不明白皇上到底想说什么,甚至,皇上一句本意还是顺便夸奖他禁军兵强马壮的话,却让他以为是在影射他老迈年高,而他又是最不服老之人,心里顿时生出不满,负气地说:“皇上这么说是嫌老臣老了。老臣回头就写奏疏恳请致仕。”
朱厚熜一愣,随即明白是这个老匹夫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对他这样倚老卖老很是不满,却又不好表露出来,便笑着说:“呵呵,你张老公帅可是我大明朝的老黄忠啊!谁敢嫌你老?没有你执掌全军,谁能镇得住那些骄兵悍将?再说了,你是我大明首屈一指的超品公爵,别指望着只领朝廷的俸禄,却不给朕办差!只要你还活着一天,致仕这话就再也休提!再敢给朕撂挑子,小心朕收回成命,不许你配享太庙!”
张茂还是不明就里,就嗫嚅着问道:“那……那皇上所言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朱厚熜笑道:“你张老公帅出则怒马轻车,入则锦衣玉食,别看年近古稀,身子骨壮得象头牛,前些日子还跟朕叫板,说自己能食一斗米,能开十石弓,非要带兵参加演习,让你陪着朕作壁上观都不乐意。可那些兵士却没有你保养得那么好,明明年岁不及你,看起来却比你还要老,只能勉强提得动刀枪,却无法上阵杀敌,朕就想他们该退休颐养天年了,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跟你致仕不致仕有何干系?”
皇上这一番嬉笑中带着斥骂,揶揄中带着赞赏的话彻底打消了张茂心中的疑虑,很不好意思地一笑:“老臣糊涂,错解了皇上的意思。”
“当然错解了朕的意思!”朱厚熜不依不饶地说:“朕说让那些年长兵士退休荣养,是见他们偌大岁数了,即便是寻常的大耳朵百姓,也能含饴弄孙、享享清福。他们却还要持干戈以卫社稷,受着爬冰卧雪、餐风露宿的边塞之苦,朕看着都于心难忍,你张老公帅一向自诩爱兵如子,就没有想到这些?从未见你有片语只纸入大内,朕自己提说出来,你却扯到自己致仕上面去,真是莫名其妙!”
张茂赶紧跪地请罪,朱厚熜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朕知道你这老军汉是个直肠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心里从来都藏不住话,这件事说过就撂开手。诸位爱卿都好好想想该如何解决朕所说的这个问题。”
天心难测,谁知道皇上又要借题发挥些什么!无论是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张茂,还是内阁分管军务的次辅李春芳和兵部尚书曾铣,都皱眉苦思,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别人未曾参与昨夜议事,并不明白皇上的用意所在,严世蕃却很清楚是为了引出兵士退役的话题,也就顾不得在场不但有超品公爵、太师英国公张茂,还有两位从一品的文渊阁大学士和几位正二品的六部尚书,还论不到他这个四品官说话,抢着说道:“前番朝廷兴师平定江南叛乱,皇上下旨对禁军数千名伤残将士设立荣军院恩养抚恤,此乃皇上如天之仁,可法千秋万世!微臣以为,可推而及之九边诸军,恩养军中年迈且老无所倚者。”
明军实行军户制度,父死子承,兄终弟继,伤残了也任其自生自灭。禁军设立荣军院恩养抚恤伤残将士,是朱厚熜的一大创举,也是一大善政,赢得了全军将士乃至举国上下的一片揄扬。朱厚熜很满意严世蕃这么乖巧地适时插话进来,并恰到好处地举出了禁军荣军院的例子,便说:“严世蕃的提议甚得朕心!圣人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些年里,朝廷不但设立了荣军院,还责令各省府州县设立了养济院,收容恩养百姓之中的鳏寡孤独者,九边将士舍生忘死保家卫国,为我大明江山永固、社稷安泰做出了巨大的贡献,难道就不能也照此办理?这是朕的疏忽之处,愧对全军将士啊!”
听他们君臣二人一唱一和,众人都明白这是事先已经商议好了的;而且,这无疑是皇上邀买军心的大好机会,也就无人自讨没趣地提出反对意见,都哄然应诺,齐声颂扬吾皇天心仁厚,九边将士感怀浩荡天恩,必将效死用命家国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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