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步顺利地迈了出去,朱厚熜又试探着跨出了第二步:“禁军兵士多是二十多岁的青壮锐健;九边军兵士年岁却参差不齐,且多有年事已高者。那些三四十岁的兵士,无论精气神都不及青壮年之时,又是家中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若是在战场上有个什么闪失,让他一大家子人何以为生?能否就不再承担作战任务了?”
不等众人回答,他又自顾自说了起来:“朕以为,可将我大明军队分为现役和预备役两种,三十五至四十五岁的兵士转为预备役,专事屯田,农闲之时操练习战,随时备征;如遇国家危亡、全民抗战之时,再将他们转为现役,从征参战也就是了。至于那些四十五岁以上的兵士,无论家中有无青壮男丁顶替,均退出现役,复员回家,由朝廷给授一定田亩,提供种子、耕牛和农具,转为民籍,按律起课征税。至于各军所缺兵源,可效法禁军之例,从有意从征为国效力的青壮百姓中招募。”
张茂、李春芳和曾铣等人一时还不明白皇上为何要将兵士划分为“现役”、“预备役”之类,但听起来与卫所屯田制也差不多,只不过是以年齿长幼划段,这也符合军中实情,甚至各边镇、各地卫所早就在这么干,只是碍于祖制,不敢公开提说而已。但是,准许兵士“退役复员”并转为民籍,分明是在明朝军户征兵制的根基上又砍了一斧头。
不过,大明开国近两百年,明太祖朱元璋当年苦心孤诣制定的军户征兵制和卫所屯田制即便不能说是名存实亡,也早就已经百弊丛生,各边镇主兵战力低下,不堪其用,朝廷不得不准许各边镇自行招募一定数额的兵士,混同于各省按一定年限轮调到边镇协助驻防的卫所军,称为“客兵”,才勉强守住了大明王朝的万里边疆。加之皇上这些年来一直不遗余力地改革军制,他们都是亲身参与并大力倡导者,既然做了初一,也就不能不继续做十五,都不好再搬出朝廷军制来反对此议。
见无人反对,朱厚熜更得寸进尺地说道:“至于各级军官将佐服役期限究竟该如何确定,退役之后如何安置,就由张老公帅和李阁老牵头,五军都督府会同兵部仔细商议,拿出具体的章程,征询九边各镇及各省指挥使司的意见,做进一步修改完善之后再交付朝议。朕的意见,不妨效法当初整顿全国卫所兵马时的作法,依其品秩给授一定田亩和赏赐。”
略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众人的反应,朱厚熜笑着说:“呵呵,他们驻守边陲多年,为国家也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年纪大了,可以回乡做个富家翁,读书习字,寄情山水林泉,岂不尽得‘百战归来再读书’的惬意?即便生性不喜读书,陆游不是有诗说要把万卷平虏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吗?莳花种树,养鱼溜鸟,也强过受边塞之苦。若是闲不住,还可以组织本乡本土的百姓成立联防队,或曰民兵,在农闲之时操练习武,协助地方官府缉盗防寇,保境安民,也算是为朝廷发挥余热。”
张茂一听,头就大了起来。
军人首重服从,军官可以随意打骂、虐杀普通兵士,兵士也不会提出什么抗议。朝廷要将他们“退役复员”转为民籍,这正是他们求之不得之事,只会高兴,更不会生出什么乱子来。但是,军官却不同了,一个个手握兵权之时牛皮烘烘,一旦离开军队就一无所有,任你是二品的总兵、三品的指挥使,致仕回乡之后,在乡间的威望还不如一个退休回家的七品县令,这是由自宋朝便兴起的“重文轻武”的风气所导致,世人多轻视武官,视其为粗鲁不文的莽夫野汉。因此,只要不是为了儿子顺利承袭军职,自己又还能在军中勉强混得下去,各级军官将佐都不愿意退伍回乡,还美其名曰“马革裹尸,生平之愿”,其实是赖在军中想干到老死。
当初整顿全国卫所,各省都指挥使的职权被大大削弱,那些三品的高级军官本来还打算联名上疏抗谏,抵制整军方略的推行。但他们大都有贪墨和吃空额的劣迹,经过张茂一番暴风骤雨式的痛骂和含混晦涩的暗示,就都乖乖的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地配合着朝廷派出的工作组点验兵马,处置卫所军田。被撤裁卫所的指挥使、千户、百户、总旗、小旗等各级军官大部分被补充到禁军和九边重镇,但也有少部分因为能力实在不堪其用,或操守不佳而被罢黜。跟各省都指挥使一样,他们也都面临着被御史参奏弹劾的危险,识时务者为俊杰,乖乖地拿了被皇上钦定名曰“转业费”的赏赐,守着朝廷分给他们的土地当小地主去了。总体上来说,整顿卫所之事还算顺利,但在那段时间,有多少人找到五军都督府来哭闹?又有多少人扬言要跟他张茂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段时间,张茂的亲兵护卫走在街上,连眼睛都没敢眨过一下。皇上特下恩旨,命镇抚司的缇骑校尉加强侦缉纠察,还专门拨出一队御林军加强五军都督府和张茂的英国公府的安全保卫,五城兵马司也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昼夜巡逻,总算是没出什么乱子。这才刚刚消停了两年,皇上又按耐不住,把刀子举了起来,要砍的还是那些常年驻守九边重镇的骄兵悍将,真不知道又会生出多少事端,惹出多大的乱子……
见张茂一脸忧郁之色,连领旨都忘了,朱厚熜知道他心中愁肠百结,就握着了他那只长满老人斑的手,恳切地说:“朕也知道,历来整军裁军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很容易惹出乱子来。所以朕才让你们五府与兵部仔细商议,反复斟酌,拿出切实可行的方略,还要征询九边及各省的意见,谨慎行事。不过呢,你张老公帅一辈子穿号衣吃军粮,‘精兵三千胜过冗兵十万’的道理比朕明白,为了我大明的江山永固、社稷安泰,朕不能不走‘精兵路线’,少养兵,养精兵,在不增加额外开支的基础上,打造一支天下强军!而强军之道,首重选将,没有一个适当的晋升、淘汰机制,那些年轻有为的青年军官如何才能脱颖而出,在一个更合适的位置上锻炼、发挥他们的才干?要知道,我大明朝的老黄忠只有你张老公帅一个,朕可不敢指望军中众将都能跟你一样,年近古稀还这么硬朗,精明强干不逊于那些年轻人啊!”
张茂被皇上这一番情深意切的话深深地打动了,慨叹一声:“皇上说的这么透彻,老臣还有什么好说的?惟有拼着这把老骨头,替皇上把这件事办成办好,就算是老臣能为皇上尽的最后一点忠心了……”
“这是什么话?”朱厚熜开玩笑说:“是不是一直惦记着朕许你的配享太庙?朕还没死呢,你想进也进不去啊!”
此话一出,张茂和李春芳等人的脸上都变了颜色,严世蕃更是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说:“皇上正值春秋鼎盛之年,且不可说出这等不吉之言。”
朱厚熜一哂:“朕和张老公帅是什么情分?我们君臣二人说说知心话,碍着你何事?再者说了,你这话说的太过讨巧,别指望着说这些好听的话能糊弄朕。历代帝王都被人山呼万岁,可又有谁真能万岁?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谁能抗拒得了?朕为何不再迷恋方术求长生,就是明白了这个道理。也正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朕才如此珍惜眼前美好时光,欲在有生之年致力中兴、扬我大明!”
说完之后,他又拍拍张茂的手背:“张老公帅,严世蕃还年轻,不明白这个道理,你该能体会朕的心意,对咱们君臣来说,一万年太久,还是只争朝夕吧!有什么意见和难处都说出来,大家商议着办。”
众人心中也是一哂:皇上的天寿,还要比严世蕃小上几岁,听那口气,竟象是一位已经历了百年沧桑的老人一般!但皇上自己都不以为忌,他们就不必去说那些违心的奉承话,表情也都缓和了下来。
张茂沉吟着说:“老臣一时也没有想好,只说几处不明白的地方,皇上说到兵士及各级军官将佐服……服……哦,服役年限!可是到时无论如何也必须离开行伍?”
“当然不是!”朱厚熜毫不犹豫地说:“服役年限只是个总的规定,具体情况还要具体分析。朕以为,一开始只以鼓励、提倡和动员为主,尊重个人意愿,不强迫,更不搞一刀切。各级军官将佐超过任职年限却无法晋升,自己又不愿离军,则由上司依据其能力妥善安置,或准许其继续带兵,或安排其从事力所能及的其他工作,比如说可转到随营军校教书、可调任后勤部门当个粮秣官、可转到屯田处掌管军屯等等,报备五府及兵部即可。”
接着,他又笑着说:“呵呵,对于那些能征善战、又会带兵的军官将佐,你张老公帅舍不得他们离开行伍,朕更舍不得!兵士也照此办理,甚或各军还要有意识地留下一部分战斗骨干,老兵带新兵,帮助新兵尽快适应军旅生活,并传授作战技能。此之所谓‘传、帮、带’。惟有如此,才能保证各军战力不下降,我大明军队就形成良性循环了。”
张茂一时还不明白究竟什么才是皇上心目中的“良性循环”,但也知道这么处置,九边军中诸将也不好强烈反对,五军都督府的压力就小多了,便说:“皇上圣明。老臣还有一事,想恳请皇上恩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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