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默特部身处最接近中原的河套地区,比蒙古其他部落更多地受到了中原文化的熏陶;而且,比之其他部落的酋首,俺答更有远见卓识,对汉人文化也景仰已久,别的部族要么礼聘请本族学者,要么从吐鲁番请来维吾儿族学者,他却独树一帜,利用掳掠来的明朝儒生为他的王子和各位王公贵族当先生。他手下的那些王公贵族们人人都能说几句还算流利的汉语就是明证。但是,面对明朝皇帝送上的第三件礼物,他却不禁踌躇了,没有当即应诺谢恩。
一来是因为朱厚熜又犯了一激动就乱讲话的老毛病,俺答听不懂他话语之中那些诸如什么“文明时代”、什么“横跨欧亚”之类含混晦涩的新鲜名词;二来前两件礼物“和平”和“幸福”都是蒙古各部梦寐以求之事,称得上是厚得不能再厚的厚礼,可是第三件礼物“文明”,却让俺答心生疑云:选送王公贵族子弟去大明求学,焉知不是明朝要将他们扣为人质,防止各部违背盟约再度兴兵入寇的用意?
虽说以往蒙古各部请求明朝恩准通贡开市,往往也要留下人质,但只以两三个为限,两家即便翻脸,也只牺牲那两三个人而已。哪象眼前这位明朝皇帝这么狮子大开口,竟要各部选送大批子弟入朝为质,当然能使各部投鼠忌器,不敢轻率撕毁盟约,但这么做,岂不引起各部王公贵族的强烈不满和集体反对?至于明朝皇帝提出各部贫寒家庭子弟也可自愿前去求学一事,或许正是为了打消各部王公贵族的疑心。如若真是如此,明朝皇帝的用意便是昭然若揭,算盘也就打得太精明了!
俺答这么想倒也并不完全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只是,他没有想到明朝皇帝的用意更为深远。
当然,朱厚熜之所以会提出这个建议,确实不完全是出于无私地替蒙古民族培养人才、传承文明的目的,还有利用汉人文化来同化蒙古民族的用意。他知道但两族之间的猜忌也不是他发表一通“永为手足兄弟”的宣言就能消除的。因此,此刻见俺答没有立刻致谢,他知道俺答到底在担忧些什么,却也不点破,又笑着说:“王公贵族子弟不享受朝廷的廪膳津贴,可不是朕舍不得多花那点银子,而是朕知道,那些小孩子从小都是娇生惯养、锦衣玉食,跟我大明的官绅豪富之家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少不得要自己带仆役照顾饮食起居,朕就不必多此一举了。至于那些寒门子弟,因汉蒙两族生活习惯多有不同,他们的饮食起居诸事,还要顺义王予以配合,派一些忠厚老实且吃苦耐劳的仆役到各处学堂当差,为他们做些可口的饭食,这部分的开销,也由朝廷承担。莘莘学子,负笈东来,也真是不容易,朝廷应该尽可能地给他们提供方便舒适的生活环境嘛!”
俺答略微放心了一点:既然说了是自愿原则,各部王公贵族可以找出种种借口不把子弟送去;至于明朝皇帝的这一番好意,随便指派些普通部民子弟或奴隶娃子去应付应付也就是了。此外,能派仆役跟着一起去,名为照顾饮食起居,也可暗中监视那些学子,也不必担心他们会被明朝发展成暗探……
再次谢恩之后,俺答转向了自己麾下的兵士,高声喊道:“儿郎们,年年征伐,岁岁厮杀,只为能有饭吃、有衣穿。今日大明皇帝送给了我们三件厚礼,一是和平,二是幸福,三是文明,不但承诺永不再提北征之议,还恩准永不罢设各处马市,大家不必再拿命去换那些东西,能安心地照看自家的牛羊,每天都能坐在自家的帐篷里喝茶;大家的子孙还能去天朝上国读书、做官了!”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鞑靼阵营之中突然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俺答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将士们,等到兴奋的欢呼声渐渐平息下来,将双手一拍,一头通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马被人牵了出来。
俺答双膝跪在了地上,一手抚胸,一手戟指向天,对朱厚熜说:“久闻天朝父母之邦自古以来便讲究刑马为誓,俺答今日也刑马为誓,永世称臣,岁岁朝贡,绝不再犯天朝父母之邦!”
倒在地上的白马痛苦地抽搐着,血从马脖颈上潺潺流出,慢慢渗进草地之中。两军将士们都在沉默地看着,不知道为什么,许多人的眼中渐渐盈满了泪水……
几百年来,汉蒙两族剑拔弩张乃至相互攻杀所结下的仇恨如同一块万年不化的坚冰一样,横亘在两族之间,但在这一刻,那块坚冰悄然出现了一道裂痕,虽然很浅,但是,朱厚熜相信,在温暖的阳光的照耀下,总有那么一天,坚冰会融化成涓涓细流,滋润久旱的长城内外……
立誓之后,俺答又对自己的兵士喊道:“我们蒙古人的尊敬,从来都是献给英雄的。大明皇帝就是我俺答心中的英雄,他麾下的将士们也都是值得我们景仰的英雄,我们要以最隆重的仪式欢迎来自大明的英雄们!”
鞑靼兵士一起大声应道:“者(蒙古语中“是”的意思)!者!者!”
接下来第一军的将士们便见到了传说中草原迎客的盛大场面:几百上千名奴隶从鞑靼军队的阵后鱼贯而出,大块大块厚厚的毛毡自他们手上展开,铺上了泥泞的草地,一直铺满了两军阵前的空地。与此同时,一座方圆十多丈的帷幔也飞快地搭了起来,朱厚熜和俞大猷、杨博、严世蕃、张居正,以及随行护驾的镇抚司大太保杨尚贤等人、还有第一军高级军官都被恭恭敬敬地邀请入席,坐在厚厚的毛毡上,和土默特各部的王公贵族们宴饮欢笑。
入座之后,朱厚熜对俺答微微点头,说:“顺义王的盛情,真是叫朕感激不尽啊!”
“小小的款待,又怎么比得上陛下圣驾亲临给鄙部带来的无上荣耀!”俺答端着手中的银杯,跪在地上,双手将酒杯举过头顶,说:“为大明皇帝举杯,恭祝大明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土默特各部的王公贵族们也跟着俺答一起跪了下来,将银杯举过了头顶,这是草原上最高的待客礼节。朱厚熜酒量不大,看着那硕大的银杯,又想起了在那个时空曾经喝过的马**酒是何等的浓烈醇厚,心里就先怵了几分,但在这种场合下,他若是拒饮这杯酒,几年的苦心谋划就前功尽弃了,只好咬着牙接过了俺答奉上的银杯,用手指蘸了几滴酒弹向了空中,又蘸了几滴洒在了地上,然后举起杯子,冲着俺答和各位王公贵族微笑示意,然后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顿时,只觉得从嘴巴到胃里都象是火在烧一般,和那个时空一样浓烈醇厚的马**酒仿佛要把他的内脏都烧穿了。
见到大明皇帝如此娴熟地按照草原上的礼仪喝下了那杯酒,俺答和各位王公贵族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禁都怔住了。
竭力平息了胃里翻腾的酒意,朱厚熜坐直了身子,端起刚刚被注满美酒的杯子,举到眉前:“为顺义王和各位草原上的雄鹰举杯!”
俺答猛地回过神来,赶紧跪俯在了地上,双手举过头顶,接过了朱厚熜递过来的银杯,心中只觉得感慨万千,嘴角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也只是象刚才朱厚熜那样,敬天祭地之后,仰头将一杯酒倒进了自己的嘴里。
从小就喝马**酒,长大之后只要不跃马扬鞭、持刀弯弓,酒杯就从来没有离过手的俺答,喝下了这一杯酒,竟象是不胜酒力一般,脸色突然涨的血红,不停地咳嗽起来。
朱厚熜伸手轻轻拍打着俺答的后背,一边帮他顺气,一边开怀大笑起来:“哈哈哈!久闻顺义王海量,怎么只第一杯就如此?”
他的笑声高亢爽朗,引得众人也跟着一起开怀大笑起来,许多人更是笑出了眼泪。俺答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如此三次,勉强灌下了偌大三杯烈酒,朱厚熜再也不敢硬充英雄,便将酒杯放在了桌上,笑着说:“蒙古兄弟和我们大明打了这么多年仗,难得象今天这样坐在一起,放开怀喝个痛快。可朕的酒量很浅,草原上的烈酒只能满饮这三杯,再多便要在顺义王及各位草原上的雄鹰面前出丑了,还请各位见谅。”
草原上的待客礼节也跟那个时空一样,贵客喝过三杯之后,主人就不再强人所难,更何况大明皇帝已遵照草原上的礼节满饮三杯,已是天大的荣幸,俺答和土默特各部的王公贵族们也都不敢再向朱厚熜敬酒,就开始各自挑选,转而向他的那些随员们,俺答则把矛头直接对准了俞大猷,冲着俞大猷举起了杯子:“俞将军,请了。”
俞大猷也举起手中的酒杯:“顺义王请!”
俺答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玩着手中的银杯,眼睛盯着俞大猷,意味深长地说:“北京城下,德胜门前,俞将军的大名就已铭刻在我的心中,却没有想到能与将军在草原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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