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俺答提起“德胜门”,俞大猷心中一震,脸上却仍带着淡淡地笑容,平静地说:“顺义王之名,末将更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俺答的目光突然变得无比凌厉,却又强自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悠悠地说:“孛罗是我最疼爱的弟弟,自十五岁起就跟随我上阵厮杀,帮我打下了乌梁海部、永谢布部,还曾多次在战场上救我性命。可他却死于德胜门外,我当日曾对天发誓,定要手刃杀他之人为他报仇。这五年来的每一天,我都盼望着能与将军再度相会……”
俞大猷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俺答,平静地说:“嘉靖十七年八月,贵部自延绥入境,犯陕西境,劫掠十日而回。嘉靖十九年正月,渡冰河,犯山西,劫掠七日而回。嘉靖二十年六月,自大同入境,直驱太原,南至平阳,东趋潞州,北上出雁门返回,前后历时月余,沿途掳掠人畜资产,山西居民多遭劫掠,京师戒严。嘉靖二十一年春,犯宣府和延绥;夏,犯甘肃和大同;秋,大举攻掠浑源、灵丘、广昌,插箭峪、浮图峪等地,遇雨退去;随即,又驱万骑入大同,纵掠至八角堡。嘉靖二十三年七月,犯大同,陷古北口,入寇京师,历时三月有奇,兵锋所指,我大明大小百余座城池市镇化为一片瓦砾,将士死伤逾十万,屠戮掳掠百姓无算,顺天府及山西数百万军民流离失所,哀鸿遍野。俞某不才,身为大明军人,也早就对天发誓,有生之年定要扫平鞑靼,报此血海深仇。若非吾皇如天之仁,我也不曾想到能与顺义王同席而食,对座饮酒。”
“这么说,贵军方才唱的那首歌也是这个意思了?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俺答冷哼一声:“看来,俞将军就算是率军南下平叛,亦不忘自己的志向啊!”
俞大猷坦然地说:“国仇如山,俞某确实未曾有一日敢忘。不过,那首歌却非俞某所做,而是皇上御制;歌中所唱的也非今时今人今事,而是赵宋名将岳飞岳武穆。斯时宋室孱弱,偏安江南,岳飞岳武穆亦不得不饮恨南渡,遂有北望故国河山之叹。他所北望的,倒不是贵部,亦不是蒙古其他各部,而是与你蒙古各部也有血海深仇的胡虏金狗。但无论北望的是哪里,我辈军人精忠报国之心、守土保家之志却是历千百年而未变。”
俺答为之动容:“哦?那首歌竟是皇帝御制?请问歌名可否见告?”
“正是《精忠报国》。”俞大猷感慨地说:“惜乎吾生也晚,不能投身岳家军做一马前卒,如今也只能唱一唱这首《精忠报国》,缅怀英雄前辈了!”
俺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变了话题,问道:“听说俞将军是大明皇帝一手简拔于行伍之中,并曾受赐宝剑一柄,可有此事?”
俞大猷点点头:“不错。俞某当年郁郁不得志,被上司革职侯选多年,嘉靖二十二年到京城谋起复,于酒肆之中有幸得遇圣主明君,更辱蒙皇上垂怜眷顾,许以营团军统领之职,还将俞某质于当铺的家传龙泉宝剑赎回,配上剑鞘赐于俞某。剑鞘之上,镌刻的正是‘精忠报国’四字。浩荡天恩,圣心厚望,俞某无时敢望。”
俺答紧紧地盯俞大猷,说:“这么说,大明皇帝赐给俞将军的宝剑正是将军随身携带的这一柄喽。可否让我欣赏一番?”
俺答这一要求提得有些冒昧,如今俞大猷唯一的防身武器,就只有腰间那柄龙泉宝剑了。
明军的中低级军官,尤其是那些因为战功由士兵提拔为连排长的低级军官,都已经装备上了兵工总署研制的新式手铳。这种被皇上赐名曰“27式手枪”的手铳约有一尺长,铳身由精钢打制,手柄为木制,与先前的手铳相比,最大的不同是它采用了转轮装置,可装子铳六发,扣动扳机依次发射,十丈之遥瞬息可至,人莫能挡,甚得那些年轻军官的喜欢。
可是,习惯使然,几乎所有的高级军官还是不愿意摘掉腰间的宝剑,换上这种他们认为不伦不类的手枪。朱厚熜知道,手枪对于俞大猷这样的高级将领来说,最大的作用大概是兵败之后饮弹自裁,这一任务由宝剑承担已经足够了,也就没有对高级军官携带手枪做出强制性的规定--他甚至恶毒地想,从视觉效果上来说,悬剑于颈、自刎殉国也比举枪到太阳穴再扣动扳机要悲壮得多,虽然丧师辱国,自尽方式也要尊重他们个人的选择嘛!
皇上的英明之举不但得到了军中诸将帅的齐声颂扬,更得到了镇抚司方面的双手赞成--他们认为皇上时常巡幸军营、接见中高级军官将佐,那些人若是装备有瞬息可至数十丈之外的火器,一旦有所异动,随行护驾之人根本来不及防备,岂不酿成大祸?这是闲话,略表即止。
俞大猷毫不犹豫地摘下了腰间的宝剑,双手递给了俺答:“顺义王请看。”
俺答接了过来,大明皇帝就坐在身旁,他当然不敢抽出宝剑,只仔细地看那做工精美的剑鞘,抚摩着剑鞘之上金丝镌刻的“精忠报国”四个字,颇为感慨地说:“贵国有句俗话,叫做‘红粉赠佳人,宝剑赠壮士’,大明皇帝慧眼识英,能于酒肆之中觅得如俞将军这样的良将,委以重任,遂使鄙部于德胜门下功败垂成……”
俞大猷哑然失笑:“顺义王此言差矣。正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运数,我大明享国两百年,历代先帝恩泽自在人心,更有皇上这样的千古圣君明见万里,知人善任,即便没有俞某这等因人成事的庸劣之才,亦有无数仁人志士舍身许国,效死社稷。譬如我那副手戚继光戚将军,年方十六便已立下廓清海疆、匡扶社稷之志,皇上不以其年轻资浅,许其以弱冠之身与俞某同掌营团军,如今他更已升任我大明海军东海舰队提督,正带着我大明锐健纵横四海,驱除倭寇。”
俞大猷看着俺答,语气坚定地说:“天降圣主明君于我大明,皇上宵衣旰食,文臣武将各守本分,全国军民万众一心,我大明国运其昌,可与天地比肩;国柞绵长,可与日月同寿!”
俺答将宝剑双手奉还给俞大猷,说:“胜而不骄,居功不傲,俞将军真有古大将之风。”
俞大猷微微一笑:“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幸遇知己之君,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亲,纵有犬马微劳,何足挂齿,更当不得顺义王如此盛赞。”
又沉默了许久,俺答突然长叹一声:“唉,俞将军,若不是怕九泉之下的孛罗伤心,我真想与你结为安答(兄弟)啊!”
说完之后,他又向俞大猷举起银杯:“哦,我也喝醉了,竟不知道自己都在说些什么,还请俞将军原谅。将军英雄盖世,我部将士都十分景仰,就请再喝了这一杯,随我同去接受我部将士的敬意吧!”
“俞某何德何能,安敢接受贵部将士的敬意……”俞大猷端起自己的杯子在俺答酒杯上轻轻一碰:“实不相瞒,俞某从军近二十年,身经大小七十余战,贵部将士战力之强,为生平之仅见,也正想向贵部的诸位英雄致敬。”
坐在俞大猷的身边,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的前营团军中军统领、现任第一军副军长兼第一师师长曾望忍不住叫了一声:“军门……”
“好生坐着喝你的酒!”俞大猷呵斥他说:“鞑靼军人只有战场上的明刀明枪,没有筵席中射向朋友的暗箭!”
“说的好!”一直关注着他们对话交锋的朱厚熜抚掌大笑:“惟英雄能识英雄!俞将军是我大明不世出的大将之才;顺义王也可称得上是蒙古一代枭雄,两位英雄今日草原相会,把酒言欢,载诸史册,不知要引得后世多少英雄豪杰为之心动神驰,乃至羡杀妒杀!朕手无缚鸡之力,当不了英雄,只好恬颜附人骥尾,与你们同去向两军将士致敬,希冀也能在青史之中留下朕的名字。”
“皇上!”在场的明朝文武官员都同声大叫起来。
同席宴饮,俺答部几乎所有的王公贵族、军中大将都在场,别看他们个个都是弓马娴熟的草原英雄、蒙古好汉,可在马下步战,较量拳脚功夫,就凭皇上带来的那几个锦衣卫的太保爷,也能在瞬息之间将其中的要害人物全部拿下。即便有人想不利于明朝君臣,都有投鼠忌器之虞。可是,皇上却要与俺答和俞大猷一同出去,向两军将士致敬,若是有任何一位鞑靼兵士有所异动,圣驾的安危就堪忧了!
朱厚熜毫不理会众人的惊呼,站了起来,一手拉着俺答,一手拉着了俞大猷:“不要理会他们,走走走,如此盛大的场面,可是不多见啊!”
俞大猷却执拗着不肯动步:“请皇上恕微臣直言,方才顺义王邀请微臣同去向鞑靼将士致敬,是因我等皆是军人,自有军中的礼数。皇上身为天子,不宜屈尊降贵,亦不免有喧宾夺主之嫌。”
朱厚熜笑道:“哈哈哈,你俞大猷既然知道自己是军人,就不要舍长就短,还跟朕玩这种言辞游戏。论口舌之利,你可比不上我大明的那些言官御史!朕也不跟你废话,你倒是走还是不走?你不走,朕就跟着顺义王独自去了,日后青史留名,朕也一人独享。”
这个当儿还在想着什么青史留名!俞大猷快要发疯了,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朱厚熜又是一声长笑,松开了俞大猷的手,拉着俺答就朝外走。刚才一连喝了三大杯浓烈醇厚的马**酒,此刻酒意上头,他不但满面红光,脚下都有些漂浮了。
俞大猷跺一跺脚,伸手按着了腰间的剑柄,疾步跟了上去。
眼见皇上就要出了帷幔,这个时候,张居正突然叫了一声:“皇上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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