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正经进过学、中过举的人,罗龙文很快就拟好了回信,严世蕃看过之后,不动声色地提笔改了几处,然后交给书吏:“就这样吧。即刻誊正发出。”
罗龙文心中暗喜:看来自己过关了。同时,他的心里更加确信了严福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这些年里,府里的事都是老爷说了算”--其中有两封信,是外省的督抚大员给内阁首辅严嵩的信,严世蕃却能不经严嵩过目就命人回信,足见他完全可以替严嵩当家作主,不禁暗自庆幸自己攀上严世蕃这棵大树,算是烧香找到了真神。
看着低头不语的罗龙文,严世蕃淡淡地说:“老爷子是首辅,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在他的肩上担着,有些小事就不必再让他劳心费神了。”
“是。”罗龙文忙说:“小阁老至诚至孝,感天动地……”
严世蕃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在我跟前当差,这种话就不必多说了。我们严家多的是奴才,不差你这一个。”
罗龙文立刻将阿谀之辞咽回到了肚子里,低头说:“是。学生谨领小阁老之命。”
严世蕃沉吟着说:“你的才学不错,我想向老爷子举荐你去阁里帮着协理文牍。只是你也该明白,内阁乃机枢重地,又时常要参与机要密勿之事,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去的……对了,你是徽州人,与我们家老爷子的门生胡宗宪是同乡,怎么没求他给你一纸荐书?”
一瞬间,罗龙文心中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听严福说严世蕃最讨厌胡宗宪,严世蕃这么说,肯定是在试探他,若是他承认曾找过胡宗宪,岂不是惹得严世蕃不高兴?因此,他就想要矢口否认,却在最后一刻又改变了主意,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学生与胡大人有乡谊,就求他写了一纸荐书,想托身到阁老和小阁老门下。”
严世蕃点点头:“你还算老实,实话告诉你吧,你的事情严福都跟我说了。在我们严家当差,第一条就是要忠诚老实。我从不轻易跟人许愿,当不当官、能当到多大的官之类的话就不说了,看你自家的造化。我只说一句,不管你在外面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哪怕是把天捅了个窟窿,只要老老实实对我说了,我管保你没事。可若是在我面前不老实,哼哼……”
他的眼中闪出了一丝阴冷的寒光:“能装神弄鬼骗过我严世蕃的人,大概还没有出世呢!”
罗龙文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忙低声应道:“是。小阁老的话,学生永生铭刻于心。”
严世蕃似乎很满意这番恩威并施的话,就缓和了语气说:“你求到的那纸荐书,也还是有用的。我们家老爷子最赏识那个胡宗宪,想谋个出身,有那么一份东西,总比没有的强。先回去歇着,我已命人把紧挨着我住的西院那厢房收拾了出来,明日你就搬过去住,你带家眷了没有?”
“回小阁老的话,学生家眷留在故里,未曾随同进京。”
“我让严福拨两个丫鬟给你。男人嘛,当然是得风流处且风流!”说着,严世蕃起身拍了拍罗龙文的肩膀:“这几天老爷子在阁里当值,等他回府,我带你去见他。好好跟着我干,日后少不了有你开府建衙、起居八座的那一天!”
罗龙文激动地跪了下来,忙不迭声地说:“谢小阁老,谢小阁老……”
说罢,严世蕃已经起身离去,手里攥着那只玉盒,想必是找哪位宠妾去试验缅铃的功效了,罗龙文还一直俯身在地,长跪不起。
转眼,罗龙文已在严府住了半月有余,却还未能见到严嵩的面,严世蕃也整日地忙,难得一见。不过,严世蕃把那些不紧要的信函都拿来让他代笔回复,还命人给他送来近年朝廷的邸报塘抄,让他仔细地看。罗龙文知道钻研朝局政事是当幕客的首要之务,就安下心来,拿出当年攻读四书五经的水磨功夫去啃那山一样高的邸报塘抄。虽说还未能与执掌朝政的两代主人纵论国事,也未曾替主人拟条陈写奏疏,但他仍自觉眼界已非往日吴下阿蒙可比。
这一晚,严世蕃派人来传话,让他到那边去。罗龙文情知一定是严嵩回府了,赶紧洗脸净面,又换了一身崭新的绸衣和一顶方巾,来到了严世蕃那里。
谁曾想,严世蕃见到他,竟沉下了脸,厉声呵斥道:“谁让你换衣服的?”
罗龙文兴冲冲而来,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不禁愣在了那里,不知该如何回话。
幸好隔三差五得到罗龙文银钱孝敬的严福赶紧替他圆了场:“老爷息怒,是小的忘记告诉罗先生府里的规矩了……”
“一帮蠢才!懂不懂过犹不及的道理?”严世蕃恶狠狠地骂道:“还愣着做甚?快带他回去把衣服换了,到老爷子那里去!”
罗龙文灰溜溜地正跟着严福下去,又听到严世蕃一声断喝:“给老子记住了,在老爷子的面前,不许提‘小阁老’三个字!”
回住处的路上,严福告诉罗龙文,原来严嵩素来不喜人奢华靡费,只爱惜那些寒门学子,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绸衣,严嵩或许会把他当成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罗龙文深感羞愧,平日里只见着严府上下人等吃穿用度无不极尽奢华之能事,却不曾想到这家的太老爷、当朝首辅严嵩竟是这般清廉俭省,不枉严世蕃骂自己一句“过犹不及”……
可惜,罗龙文出身豪富之家,性喜奢华,竟没有置办一件布衣,翻来找去,只得挑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绸衣穿上,跟着严福匆匆来到了后院,走过那片菜圃,来到严嵩的书房门口。严氏父子二人正在里面说话,听到脚步声之后,便打住了话头,招呼罗龙文进来。
乍见严嵩,罗龙文全然不相信眼前这位身穿布衣、一脸醇和笑容的白发老者就是如今权势熏天、炙手可热的当朝首辅,叩头行礼,被赐座看茶,他还恍然如在梦中。
见他那么拘谨,严嵩笑道:“定生贤侄,胡汝贞的荐书老朽已看了,他说你六艺经传无一不精,又通晓朝章国典,对时务之学也颇有造诣,是贵乡罕有的才子。老朽一直想见你,奈何总不得空,迟至今日方能一偿夙愿,还请贤侄恕老朽不敬之罪啊!”
罗龙文忙起身长揖,说:“阁老身负君上社稷之托,勤勉王事,废寝忘食,学生辱蒙垂顾,已是三生有幸。”
兴许是对罗龙文这简洁而不失分寸的奉承之辞感到受用,严嵩越发笑得醇和了:“贤侄不必多礼。这是在家中,就不必称什么阁老了,老朽痴长你许多年齿,如蒙不弃,改叫一声‘世伯’即可。”
尽管按照民间礼仪风俗,寻常长者都可以叫世伯世叔,但能得到当朝首辅如此抬爱,仍让罗龙文无比激动,离座跪下叩头,说:“学生……啊,小侄谢过世伯。”
严嵩指着已挂在墙上的一副绢本宋画说:“秋夜漫漫,正是我辈读书人雅谈之时。老朽新收得一副画,有人说是前宋徽宗道君皇帝的御笔,却也有人说不是。老朽也不知是真是伪。闻说贤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请法眼一辨。”
严嵩是当世诗文大家,兼工书画,当年隐居钤山,与江南诸多名噪一时的大画家唐寅、文征明等人来往甚密,鉴赏字画的造诣很高,罗龙文焉能不知这是对自己的另一次考验,也不敢矜持,忙起身来到画卷跟前,仔细去看。
这是一副芙蓉锦鸡图,画卷上,一枝怒放的木芙蓉自左上方斜伸下来,枝头上站在一只羽毛璀璨、五彩斑斓的锦鸡。它的重量把化枝压得微微低垂弯曲。左下方是一丛萧疏的秋菊,一对彩蝶对称地翩跹翻飞于画卷的右上方。蝴蝶之下,是一首用瘦金体书法写的五言绝句:
“秋尽拒霜盛,峨冠锦羽鸡。
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鹭。”
反复地看了许久,罗龙文回过身来,朝着严嵩深深地一揖在地:“小侄恭喜世伯收得此稀世佳作……啊,不,应该说,此稀世佳作能被世伯收得,可免遭明珠暗投之厄。”
严嵩笑道:“呵呵,只说得前半句便是了,何必画蛇添足再多说半句,你既言不由衷,老朽更受之有愧!”
罗龙文的脸红了,忙解释说:“小侄这么说,完全发自肺腑。世伯乃是当世名宿……”
严嵩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难怪犬子世蕃说你诸般都好,只是有些嘴碎。清谈雅叙,这么说就显得俗了。自此改过吧!”
罗龙文的脸越发红了,嗫嚅着说:“小侄……小侄遵……遵命……”
严嵩见他如此尴尬,也不再取笑他,问道:“听贤侄的意思,这副画当真是道君御笔?”
罗龙文十分肯定地说:“回世伯的话,此画布局严谨,宾主分明,疏密有度,色泽鲜妍,渲染精妙,即便是左下那丛不惹眼的小菊,亦是摇曳多姿,刻意求工,故小侄斗胆断言,此画当系道君御笔。”
正在说着,却听坐在严嵩身旁的严世蕃一声断喝:“你一个后生小辈,究竟看过几幅字画,竟敢在阁老面前如此大言不惭!依我看,这画分明是伪作!”
严世蕃突然骤起发难,让罗龙文大为惊恐,不知道如何得罪了这位太岁,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严嵩却说:“世蕃不可无礼!”接着,又对罗龙文说:“老朽方才与犬子反复讨论,此画确系他人伪作。”
原来自己的看法与人家父子二人的结论大相径庭!这不但关系到自己的才学造诣,更关系到严氏父子对自己的评价,罗龙文顿时后悔得无以复加。
可是,话已出口,如何才能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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