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罗龙文即将要改变说法来迎合严氏父子的前一瞬间,第一次见到严世蕃之时,严世蕃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我们严家多的是奴才,不差你这一个。”突然从他的脑海之中闪出,便把心一横,长揖在地,问道:“学生愚钝,斗胆想问严大人,缘何断定此画非是道君御笔?”
“学艺不精,一知半解,还敢来质问我们!”严世蕃冷笑着说:“且不说那只锦鸡画得那么差劲,怪模怪样,活象一只断头鸡;你难道没看见那画上的题诗吗?第一句‘秋尽拒霜盛’,怎么对得起下一联‘峨冠锦羽鸡’?那里的那个‘盛’字,显系是‘威’字的误笔。此处下一个‘盛’字,非但平仄欠工,而且不通!须是用‘威’字,方能使诗意通达,而且合韵。徽宗道君皇帝工书善画,古今帝王之中罕有匹敌者,堂堂御笔,岂能如此荒谬不经?我与父亲商榷再三,断定此画断然不是道君御笔,必系赝品且出自极端下流无知者之手无疑!你罗龙文大概也跟他差不多!”
被人这样当面羞辱,在罗龙文还是平生头一回,他心中十分恼怒,却终究不敢得罪了严氏父子,忍气吞声地说:“严大人指教,学生受益匪浅。然则严大人所谓画作之疑点,学生难以苟同。”
见他还敢顶嘴,严世蕃更是勃然大怒:“难道我说的你还不信吗?”
罗龙文不敢正面回答,委婉地说道:“北宋画院中,确有画师曾为道君皇帝代笔,是谓之曰‘供御画’也。不过,倘若此画当真是画师代笔,则题诗之中断然不敢出现误字。即便当时偶有不慎,误用错韵,必当即时毁去,亦不敢以之进呈天子,更不敢任其流传于外。而且……”
说到这里,他抬起了头,看看严嵩又看看严世蕃,见严世蕃固然仍是怒容满面,严嵩却面无表情地拈须不语,不见得就是不赞同自己的说法,才又大胆地说:“其实,依学生之愚见,‘秋尽拒霜盛’里的‘拒霜’二字,是木芙蓉的别称,‘拒霜盛’是指此花盛开,故用一个‘盛’字并无十分不通。若用一个‘威‘字,反而有些不妥……”
匆匆说了自己的见解之后,罗龙文慌忙又说:“小侄才疏学浅,确实不该妄言是否道君御笔。但此画纵非道君御笔,亦当系北宋院画之精品,大人留之赏玩也无不可……”
亏他把话说得如此摸棱两可,既表达了自己的见解,又顾全了严世蕃的颜面,严世蕃脸上的怒容不见了,转而堆满了笑,对严嵩说:“老爹,儿子没有说错吧!定生确有真才实学,不是那种除了四书五经、朱子注疏之外就一窍不通的迂夫子。爹以后清谈雅叙,就不愁知音难觅了!”
严嵩拈须微微颌首,笑道:“若没有最后一句摸棱两可的话来画蛇添足,就越发地好了……”
严世蕃热烈地反驳道:“爹也不必求全苛责过甚,既有见解,又知进退分寸,明悉为尊者讳的道理,这才是饱学之士应有之德啊!”
严嵩一哂:“你这话不通!既然是清谈雅叙,都应该畅所欲言,且切磋学问、谈诗赏画,本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哪里还分什么尊卑高下?更何需避讳?”
原来这才是严氏父子二人对自己的考验!罗龙文顿时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早已被潺潺而出的冷汗浸透了。
他见严氏父子不加掩饰地将欣赏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忙谦逊地低下了头:“小侄才疏学浅,科试不第,当不得世伯与严大人这般盛赞……”
“酸!”严世蕃说:“其实八股考了这几百年,早已考不出什么真才实学,不过虚应故事罢了。老爹历任南北两京礼部正堂,又掌过翰林院,乡试、会试不知道主持过多少次,真真选中过几个可用之人?”
尽管自己当年高中二甲五名,科名显赫,但听儿子如此抨击科举制度,严嵩也不反驳,笑着对罗龙文说:“你叫我世伯,却叫犬子为严大人,岂不厚此薄彼,从今日起,就叫他一声‘世兄’即可。”
这就是说自己已经顺利通过了严氏父子的考验,成为了他们的心腹,不,应该说严氏父子已经将自己视为家门子侄了!罗龙文激动得无以复加,赶紧跪了下来:“世伯、世兄在上,请受小侄一拜!”
罗龙文说是一拜,却足足磕了四五个响头,直至严嵩笑道:“家中不必多礼,贤侄快快请起。”他才乖乖地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坐回原位。
严嵩正色说道:“我本想让你先到阁里帮办文牍诸事,但方才与东楼商议,还是留在家里为好。”
见罗龙文有些懵懂,严世蕃解释说:“老爹的意思,你只有个举人,纵然有我严家的提携,成就终究还是有限。明年又是大比之年,不论是循旧例以明经取士,还是皇上又开恩增加制科,你都去参加,正经得个进士的功名。要知道,在我大明朝做官,还是要有个进士招牌的。”
确如严世蕃所言,在大明朝为官,有没有进士的招牌无异天壤之别。比如说一个举人候选任官,一辈子兢兢业业,不说错一句话,不得罪一个人,到老顶多是个八品县丞,能混个七品县令,就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可那些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有座师提携,有乡谊关照,还有一大票的同年相互提携,只要不得罪皇上被杀头杖死或罢官撤职永不叙用,哪怕运气再差,什么水旱蝗灾都遇上,也能混个五品的员外郎。若是再能馆选当上庶吉士跻身储相之列,前程简直不可限量,封疆入阁只是早晚的事!
罗龙文当即又跪了下来:“谢世伯、世兄提携之恩,龙文肝脑涂地,敢辞犬马辛劳!”
严嵩淡淡地说:“安生坐着说话,以后不必回话就跪。”
等他坐定之后,严嵩问道:“东楼给你的邸报、塘抄都看了?”
罗龙文明白,严氏父子考究了自己的辞章文才,就该考究自己的治政之术了,忙欠身应道:“回世伯的话,小侄都看了。”
严嵩微微点头,说:“想必你也知道,这次朝廷遍赏群臣之事?”
今年年初,兵部遵圣谕,成功组织实施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校阅观操“射天狼”军事演习,向北虏诸部宣示大明国威军势。其后皇上又巡幸草原,招抚诸部,夷狄酋首纷纷遣使入朝,进呈贡书降表,俯首称臣;并擒获了逃匿在外数年之久的叛将仇鸾。大明王朝多年以来从未有过的两大盛事接踵而至,满朝文武无不颂扬吾皇英明神武,开疆拓土之不世功业堪比太成两祖。皇上一高兴,就准允严嵩所请,下诏遍赏群臣。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有两人,一是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禁军司令、太师英国公张茂,因整军操练卓有劳绩,在太师衔上特加上柱国勋衔。太师与太保、太傅并称三公,历朝历代都是人臣顶尖的勋爵,上柱国成为大明王朝第一个同时荣膺两大顶尖勋衔之人;另一个是禁军第一军军长俞大猷,因战功卓著晋封忠勇伯,升任禁军副司令,仍兼第一军军长。内阁阁员及五府、兵部、户部有司官员或赏赐加俸,或封妻荫子,也都得了彩头。
遍赏群臣,当然少不了内阁首辅严嵩的份,因为他本已位居一品,勋衔也已是从一品的少师,这一次未能晋秩三公(太师、太保、太傅),只加了五十石禄米的年俸。
其实,严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权柄在手,领袖百官,也就不那么看重自己晋秩升迁、位列三公。他更在意的是儿孙的荣华富贵。严世蕃身为天子近臣、正四品御前办公厅协办,此次随圣驾出巡劳苦功高,特加正三品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虽是虚职,却已是大九卿衙门的佐贰,压过了与他同为御前办公厅协办的高拱一头。这且不说,严嵩那个孙子严绍庭,因生在权门,从小就在富贵窝里长大,爷爷疼姥姥爱,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既没有学到严嵩的文采,又没有学到严世蕃的精明,二十多岁了还是个白丁(未进学或没有取得秀才功名),着实让严氏父子头疼,趁着这次朝廷遍赏群臣,严绍庭靠恩荫一跃而成锦衣卫百户,虽因没有功名,只能恩荫武职,但大小也是个六品官了,可谓是解决了严氏父子多年来的一块心病,严府上下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
内阁首辅家中遇到这么大的喜事,怎能不引得那些最会趋炎附势的官员蜂拥而至,前来道贺?严世蕃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收礼敛财的大好时机,也知道皇上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挑刺,就索性在府里办起堂会,大宴宾朋,狠狠地收了一大笔的贺礼。
这件事情虽说发生在罗龙文进府为幕客之前,但他趁着严府大办喜事的机会,拿出一千两银子给小少爷严绍庭买了一柄据说是北宋名将狄青用过的宝剑,寓意在于恭维严绍庭日后能象狄青那样出将入相。这么大的手笔,在京城官员之中也不多见,寓意也深远,让对儿子只能恩荫武职隐隐有些遗憾的严世蕃心花怒放,这才肯接他那一千亩田契的见面礼。
因此,听严嵩这么说之后,罗龙文忙欠身应道:“回世伯的话,世伯一门三代皆蒙圣恩,同朝为臣,此乃我大明家国社稷之幸、百官万民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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