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一番君臣奏对虽然不乏语言冲撞,总体说来还是其乐融融,不过,马宪成心中始终还惦记着将海瑞考功定为“中平”一事,尽管皇上一直在纵论国家财政,他的担忧却丝毫未曾减退,听到皇上这么说之后,那颗心立刻又提了起来,忙躬身说道:“恳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问道:“马阁老,朕听说贺兰石此次回京交割大同市舶司今年的榷税,前日曾前去拜谒你这个山西同乡,却被你拒之门外。可有此事?”
马宪成心里“咯噔”一声:好端端的,皇上突然问起了那个人,究竟是为着何事?
提起昔日晋商集团的头面人物,如今的六品中官、大同市舶司副使贺兰石,马宪成真是气也不是爱也不是。
要说这些年里,自己的这个同乡还真为朝廷做了不少事情。嘉靖二十四年年初,朝廷要筹措钱粮平定江南叛乱,奈何国库空虚,不得不发行总计五百万的国债,起初无人问津,后经勋臣贵戚、朝廷大臣们带头认购,百姓才开始购买。但北方甫经战乱,京城富户又大多逃往外省以避兵祸,民间筹集的成效有限,半月以来只发售出了不到两百万,离五百万国债的发行总额还差一大半。就在皇上及内阁束手无策之时,贺兰石挺身而出,托门子找到严嵩,送上价值不菲的厚礼,主动表示晋商集团愿为国家分忧,不但“乐输”朝廷二十万两银子,还出资购买一百万国债,并包销余下的两百万,解了朝廷燃眉之急。朱厚熜喜出望外,不但准允了贺兰石关于在北边诸镇开设民市与蒙元各部互市并由晋商集团专营之请,还顶着朝野清流的压力,赏赐给了贺兰石皇商的身份,设立总领与蒙古各部互市的大同市舶司提督衙门,委派内官担任提督使臣,以贺兰石副之,赏赐六品冠带,而提督大同市舶司的内官一年倒有大半年被吕芳用各种理由召回京师,摆明了是让贺兰石总领其事。贺兰石倒也没有让皇上失望,这几年里,民市发展迅猛,每年照交易货物所值缴纳一成的关税,以及依约上缴朝廷的三成利润,总计都有几十万上百万两银子,成为朝廷新辟的一大财源。至于官民马市货殖日渐繁盛,所带动种植、丝织、棉纺、运输等相关行业飞速发展,给国民经济带来的诸多好处更是不可估量。即便再愚顽固执的清流官员,也不得不承认,经历叛乱战火摧残的江南诸省能在短短的三四年时间里恢复元气,南北两大商业集团--专营马市的晋商集团和专营海市的徽商集团都是功不可没。
此外,今年朝廷组织的“射天狼”军事演习,无论是筹办粮秣,还是处理户部仓场积压贡品,贺兰石都出力甚多,尤其是他带头倡议并说服诸多晋商存银于户部太仓办理飞钱汇兑,等若把为数高达几百万的白花花的银子白白借给朝廷周转,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使得户部可以从容应付皇上赏赐六军、朝臣及封赏馈赠蒙古各部的诸多额外开销;又节省了各省府州县将税金赋银解送进京与户部交割所耗费的人财物力,从长远来看,可谓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因此,尽管马宪成知道这都是皇上的圣明之举,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那个同乡贺兰石敢于应承和牵头组织晋商做这么大的事情,确非寻常人物。
不过,虽说马宪成一直执掌户部,为国理财,思想观念要比翰林院那帮清流官员开通的多,可他毕竟也是科甲正途出身,算是理学路子上来的官员,自然对朝廷赏赐一个商人功名冠带甚为不满,进而厌恶起了那个趁国家之危而求索官职、亵渎国家名器的贺兰石。此外,马宪成深知此人神通广大,与诸多当道大僚都有来往,尤其是与首辅严嵩之子、如今的御前办公厅两大协办之一严世蕃打得火热,可称得上是严府的座上客。朝中夏党、严党两派表面上一团和气,其实暗中争斗从未平息,身为夏党头面人物的他当然不能随便接受贺兰石的私谒。不过,他也没有给自己的那个同乡难堪,断然将之拒之门外,只是托词身体有恙,让儿子代自己出门婉言谢绝了贺兰石的拜访,至于贺兰石千里迢迢运到京城准备送给他的山西老陈醋等家乡土特产,也都让他又带了回去。
此刻,听皇上问及贺兰石拜访自己一事,马宪成也不知道皇上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就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皇上,确有此事。前日申时许,微臣下值回府之后不久,贺兰石便来到臣第求见微臣。近日临近年底,政事繁杂,加之民生典当行草创之初,又开设了诸多分号,诸事千头万绪,且多有与刑部、五城兵马司及顺天府等衙门扯皮之事,微臣忙碌一日,不免觉得身子十分倦乏,就告罪谢绝了他的拜访。”
马宪成说的也是实情,民生典当行设立之后,生意十分兴隆,前来赎当、送当的商户百姓络绎不绝,不得已又在京城各处加开了十来家分号。半年之内发展到如此大的规模固然可喜可贺,但是却带来了许多问题,比如说,民生典当行的分号所用房舍可以使用以前抄没罪官、奸商的店铺,安全保卫、维持秩序等其他工作仅靠户部原有的护卫兵士就显得远远不够,不得不敦请刑部、五城兵马司及顺天府等衙门安排兵士、巡警和衙役帮忙。各家都有各家的差使,那些衙门既然出人帮忙,就少不了要趁机向户部要补贴。虽说嘉靖二十八年的夏赋已经悉数解送进京,秋赋按照去年冬运的成功范例,也正在陆续起运之中;处理户部各处仓场的积压贡品,朝廷又额外得到了上百万两银子,还有商人存入户部太仓用以办理飞钱汇兑的几百万两银子,马宪成可谓是国朝两百年来最富有的大司徒了,但他是过惯了穷日子的山西老抠,加之他又考虑到时逢年底,担心今年松了口子,明年那些人就敢公然报到各部衙的正常预算开支里面,哪能轻易就答应他们?这么一来,不免就与其他衙门生出了许多龌龊,他这个户部尚书也只好耐着性子和别人打擂台。
朱厚熜一哂:“设立官当,上利国家,下利百姓,刑部、五城兵马司及顺天府等衙门莫非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定是他们眼红你户部日进斗金,向你马阁老伸手讨要好处。这么小的一点事情,你以内阁名义行文有司衙门,着其全力协助户部便是了,何必要劳神费力与他们磨嘴皮子打擂台!你以户部堂官的身份不好说话,甩出内阁学士的牌子,难道还不能镇住他们吗?”
马宪成尴尬地一笑:“回皇上,正因微臣身为内阁辅臣,才不好以内阁的名义强压各部衙协助户部办差,请皇上明鉴。”
“官僚主义害死人啊!”朱厚熜莫名其妙地发了一句感慨之后,又说:“那就让严嵩出面去办。他是首辅,又分管刑部,办这点小事不在话下,我们就不议了。朕只是觉得奇怪,贺兰石每年给朝廷赚回来的银子100万两都打不住,又是你的山西同乡,人常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于公于私,你马阁老总该见他一见啊!朕冒昧猜测,你将贺兰石拒之门外,只怕不只是身子倦乏、无力酬客这么简单吧?”
马宪成当然不敢向皇上明说自己囿于朝中夏、严两派党争而厌恶贺兰石的真实原因,忙说:“皇上圣明,微臣确实还有两层顾虑,一则微臣受命执掌户部,为国理财,不宜与商贾之流过从甚密;二来贺兰石更非寻常商贾,他有六品内官功名冠带,便是宫里的人。按照朝廷规制,外臣不得随意结交内官,微臣身为内阁辅臣,亦不能与他过从甚密。”
朱厚熜笑着说:“哈哈哈,亏你马阁老仓促间还能想出这么绝妙的两条理由,有朝廷律令做挡箭牌,朕也不能不认可,就不做诛心之论了。不过,朕还是想多说你一句:坦荡无私心自宽,且不必有这么多的顾虑。”
皇上虽然一直在笑,话语却是在敲打自己,马宪成慌忙起身,就要跪下请罪,朱厚熜又笑着摆摆手:“珍重声誉、爱惜羽毛乃是你们这些理学之士的通病,其实对国家对朝廷还是利大于弊的,至少你们不会象那些贪官污吏那样厚颜无耻、肆无忌惮地去贪嘛!算了,算了,朕只是随口议论两句,我们还是议正事要紧。你可知道,贺兰石求见你,其实是朕的主意?”
马宪成大惊失色:“这……这……贺兰石却并未对微臣说他是奉旨而来,微臣委实不知……”
朱厚熜笑道:“什么旨不旨的,你那些同乡晋商有事要请朝廷开例,事关国家财政,没有你马阁老点头,朕也不敢随便做主,就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去找你这个同乡撞木钟。来,你且先看看这个。”说着,将御案上的一份奏疏递给了马宪成。
马宪成赶紧接了过来,看那规制,原来是一份晋商联名上呈的民本,恳请朝廷准许民资入股民生典当行。贺兰石因有官身,并未在本章上署名,但这份本章显然是他转呈御览的。
马宪成越看越生气:好你个贺兰石,贪心不足,竟然打起了官营典当行的主意,想要在官家的锅里分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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