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马宪成的表情阴沉了下来,朱厚熜装作没有看见,问道:“对于晋商的这个建议,马阁老怎么看?”
既然知道贺兰石求见自己是皇上指使,皇上想必已经同意了这个建议,若是严嵩,或许就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但马宪成却不是那种一味逢迎上意的人,当即就说:“回皇上,臣以为,民生典当行既然是官办,让民股参与进来未免不大妥当。”
“呵呵,朕就知道你马阁老会这么说。不过,朕倒有个疑问,”朱厚熜盯着马宪成,说:“民生典当行只靠你户部职官属吏来办,这大半年里已经暴露出了不少问题,不得不雇佣了许多百姓来帮办公务。既然如此,为何就不能更进一步,让民股也参与进来?”
原来,民生典当行开办以来,一直是由户部抽调官员和吏目负责打理诸事。开业才半年多的时间,就暴露出了不少弊端。
一是户部经办官吏并不通晓典当行的运营规矩,闹出了许多笑话,比如说当铺放贷取息,一般都是按当物价值大小和赎当期限长短确定利息,价值越小,典当时间越短,利率就越高。民生典当行却拘泥于朝廷律法规制,更不敢违抗“取息不得超过两分,不得计收复利”的上谕,无论当物价值几何、当期长短,一律按月息两分计收利息,以致有百姓送来一床棉被、一件夹袄,当得几十文钱,过上三五日赎回,所得利息还不到两文钱,简直连开据当票的书吏的茶水、笔墨钱都不够,在京城之中传为一时笑谈。
二是开设当铺,接当放贷取息赢利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真正赢利的大头在处理那些到期无力赎回的“死当”之物。因为当铺对当物的估值,一般只有当物原值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处理“死当”,翻手就有一倍甚至两倍的利润。但这其中赚钱赔钱的关键,就在于接当之时对当物的估值,尤其是一些古玩字画,真伪价值所差何止千倍万倍,一旦看走了眼,误将赝品当做真品收进来,当铺就要蒙受莫大的损失。那些民营当铺的朝奉们都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真品赝品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更时常昧着良心在鸡蛋里挑石头,想方设法把真品说成赝品,欺骗那些不懂行又急于用钱的送当之人。而民生典当行的官吏却没有这等本事,在误收了几次赝品,受到马宪成的申斥和罚俸处分之后,他们根本不敢再贸然接受古玩字画作为当物,惹得很多送当之人十分不满,若非民生典当行是官办,被人砸了招牌都有可能。
还有其三,民生典当行既然是官办,那些官吏就不免带着很大的官气,对待前来送当的商户百姓态度十分恶劣,估值定价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稍有忤逆,甚至送当之人抱怨上两句就拒收当物,还动辄命差役将人赶出门去,其威势跟官老爷坐堂审案也差不多。穷门小户的百姓原本就不敢跟官家打交道,进民生典当行如进衙门大堂一般,若非许多当铺都被查封,至今关门歇业,送当之人又贪图官当利息低,民生典当行的生意绝不可能象现在这么兴隆。
朱厚熜一直十分看重自己倡议设立的这一国家信用机构,责令镇抚司派出大量暗探,密切关注民生典当行的运营情况,对其中暴露出的问题自然知之甚详,就趁着民生典当行增开分号之际,建议马宪成着令户部赶紧拟定章程和办事条例,民生典当行也多多礼聘那些因当铺被查封而失业的朝奉店伙。在那些内行的指导下,才逐步走上了正规,至少再也没有闹出把破铜烂铁当成宝贝收进来的笑话。
听到皇上这么说,马宪成颇为惭愧,但他还是不想让贺兰石等晋商在朝廷的锅里分一杯羹,便说:“请皇上恕微臣直言,朝廷设立民生典当行,原不是为取息获利,而是为了上解国忧,下舒民困。而商人逐利,天性使然,若让他们参股其中,不但经营理念与朝廷设立官当的初衷多有相悖,亦会授人以柄,被人攻讦为官商勾结,盘剥百姓,如此则不免有伤朝廷体面。”
朱厚熜啧啧称奇:“你马阁老如今竟能说出‘经营理念’这样的话,当真让朕既觉得吃惊又深感欣慰啊!你有所不知,朕也是这么对贺兰石说的,让他去拜谒你,也并非是一定要让你答应让他们参股。他们心里怎么想的朕也一清二楚,不过是担忧朝廷既然开设了官营典当行,总有一天会把他们民营典当行全部挤垮或吞并,断绝了他们的一大生财之路。”
马宪成愤慨地说:“那些贩夫走卒之流最是贪财少识见,当初也没有将所有的民营典当行一体查封,朝廷自有律令规制,只要他们守法经营、本分求财,以皇上之仁厚如天,又怎会难为他们!”
“说的不错,” 朱厚熜点头称许道:“其实,朕也觉得他们完全没有必要参股民生典当行,更可以办好他们的民营典当行,与你们民生典当行展开公平合理的市场竞争嘛!这么一来,百姓急需用钱的时候,多了选择余地,你们民生典当行也有了竞争对手,便不敢再摆出一副官老爷的臭架子,对前来送当的商户百姓随意呼来喝去,损害朝廷声誉不说,还不利于你们拓展业务,提高经营效益。不过,你们可要虚心向民营典当行学习,人家在那样艰难的经营环境中还能维持、发展,无论是经营管理还是业务发展,都有一定的可取之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你们且要放下身架,取彼之长,补己之短,把民生典当行办好,切实为商户、百姓解决燃眉之急。还有,对民营典当行的监管也不能放松,象他们那样的民间融资机构,一旦出现了风险,关门歇业乃至破产倒闭,受害的可不止是他们那些典当行的股东,还有那些送当的老百姓……”
皇上一激动就满嘴冒出一些让人听了觉得莫名其妙的话,马宪成听得糊里糊涂,但他还是明白了皇上的意思,便松了一口气,说道:“皇上圣明。臣即刻着户部有司拟定章程,加强对那些民营典当行的监管。”
朱厚熜满意地点点头:“好了,这事就这么说定了。你们先拿出个草案来呈给朕看,是以章程发布还是以朝廷律令发布,以后再斟酌定夺。对了,说起贺兰石,朕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户部为他们商人开办飞钱汇兑这半年来,国家赚到了不少银子,如今是否还有人对此说三道四?”
四月份,朱厚熜在大同接见贺兰石时,提出了朝廷及各地官府为商户办理飞钱汇兑的思路。马宪成急需现银应付“射天狼”演习的额外开销,立即责令户部谨遵上谕,收纳商人存银开办飞钱汇兑,并行文各省府藩司,着他们为持有汇票的商户交割银两。跟此前皇上推出的所有新政举措一样,朝野内外对此众说纷纭,户部有司及各省府藩司也都不大情愿自降身价,为商贾贩夫之流服务,只不过碍于圣谕煌煌,不得不遵旨行事而已。
飞钱汇兑施行半年来,户部收到各商户寄存的现银213万6000两,按年息一分收取保管费用,共计收到2万1360两;为商户办理汇兑约120万两,按票面金额一分收取汇费,即有1万2千两的收项;再加上各省藩司可以用所收到的汇票冲抵赋税,而不必解送现银到京城交割,不但节省了人财物力等一应开销何止数万,更免除了历年以来户部及各省藩司为税银成色不足而引起的纠纷。有这么多的好处,可谓是官民两便之一大善政,众人这才认识到圣心之深远,特别是那些为国理财的官员,上至马宪成,下到户部及各省藩司职官司员,更是对皇上佩服的五体投地,无不齐声颂扬吾皇圣明,又为国家开辟了一大财源。
不过,碍于朝野内外的舆论压力,朱厚熜也不得不做出了一定的让步。比如说,按他的设想,汇兑机构既然是银行的雏形,就应该走官民合营的道路,最大限度地利用各地原有的民营银号,迅速组建起一个覆盖全国的银行网络,从而为实现自己汇通天下的梦想奠定基础。可是,这个想法却遭到了许多朝臣的反对,甚至被诟病为为官商勾结大开方便之门,马宪成和户部的官员的态度十分暧昧,显然也不赞成这么做。朱厚熜不但没能走捷径,当初答应贺兰石的那二十万两现银不收取保管费用、算是入股官营汇兑机构的股本,逐年按股分红等等的承诺也都无法兑现了。尽管贺兰石身家巨万,不在乎那么一点分红收入;在官场厮混了几年,他也知道朝野内外清议的威力,对皇上并无半点怨言,但朱厚熜仍觉得终归是自己失信于贺兰石,提起这件事情就来气。
说真的,马宪成当初能爽快地同意由户部和各省藩司为商人办理飞钱汇兑,是为了迅速筹集资金以应付“射天狼”军事演习和其后皇上巡幸草原的各项额外开销,根本就没有想到皇上要办什么银行、搞什么“汇通天下”,因此,他听不出来皇上的言下之意,只是顺口应道:“回皇上,那班迂阔守旧的官员,不能体察圣心之深远,反以妄言干扰朝政,实在有负皇上社稷之托。不过,飞钱汇兑施行半年多来,成效斐然,众人也都知道这是上利国家,下利商贾的一大仁政良法,如今再也无人随意置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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