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万里之外的吕宋所发生的一切,大明朝的人还无从而知,或许就算是知道了,许多人也不会放在心上,因为朝廷上上下下都在忙着一件大事--皇上要出京南巡,拜谒祖宗陵寝!
这件事,还要从那天早朝说起……
这一日早朝时分,位列朝臣班队之首的内阁学士、勋臣显贵及六部九卿等辅弼重臣都看见,高坐在龙椅上的嘉靖帝朱厚熜愁眉紧锁,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但是,如今大明朝局安稳、四海升平,各地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就连刚才各部呈奏的政务,都是喜庆事儿,如内阁奏称据江南各省奏报,改稻为桑之国策业已在各地广泛铺开,各地百姓体念浩荡天恩,无不踊跃种桑养蚕;户部奏称各大税关榷税收入再创新高,预计上半年应比去年同期增收120万两白银,增幅近两成;兵部奏称蓟镇、辽东两大军镇于春来雪化之时再度整军进剿兀良哈三卫,如今已尽歼残敌,三卫酋首只带数百余骑溃逃,两镇正在衔尾追击,一俟擒获酋首即押解进京,献俘阙下;刑部奏称各地去岁判决刑徒,凡自愿出海垦荒拓殖赎罪之人已陆续解送福建泉州,即将装船发配海外诸岛……
可以说,件件军国要务都是按照朝廷的部署有条不紊地进行,并已初见成效,皇上又是为何却不高兴?
众人想来想去,终于想起来一件事:三日前,新任松江知府赵鼎上疏,奏陈因治下吴凇江发了端午汛,松江府下辖华亭、上海、青浦、娄、奉贤、金山、南汇七县数十万百姓遭灾、生计困顿,灾情最重的青浦、奉贤、南汇三县近十万百姓农田被淹,顿失生计,恳请朝廷先治河安民,再议其他。赵鼎的奏疏中虽没有明说“其他”指的是什么,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就是想请朝廷同意松江府延缓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
发端午汛的时候,赵鼎还在赴任途中,松江府淹了几个县份,有多少百姓遭灾,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大明广袤万里,两京一十三省水灾旱情无时不有,今年发水患也不只是吴凇江,还有临近的白峁河,导致整个太湖流域都发了大水,淹没两岸百姓颇多房舍、田地。皇上接闻奏报,即刻明发上谕,从太仓拨出百万银两调拨给应天府,并着令就近湖广等省调粮发赈,救济灾民;由内阁资政夏言坐镇南京,主持赈灾诸事,与应天巡抚刘清渠协调各方,调度统筹。新上任的苏州知府齐汉生一到任就实地考察了水患及灾情,提出了“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即百姓的稻田既然已经淹了,不若以朝廷发赈之粮,督促受灾百姓改种桑棉。这个方略既解决了推行国策之艰,又缓解了民生之难,首先得到了夏言和刘清渠的赞同,一道具名上奏朝廷,更赢得了皇上和朝廷重臣的一致赞誉,立刻由内阁下廷寄,着令应天巡抚衙门依计行事。同样是遭了水灾,为何苏州知府衙门能将坏事变成好事,提出这样上利国家,下利百姓的方略;而松江知府衙门却囿于眼前艰难,不能把思路放开阔一点,反而以水患为由,阻挠国策推行?看来,那个赵鼎枉负状元之名,治政才具也是平平……
接着,许多人更进一步地联想到,嘉靖二十三年,那个赵鼎曾上疏非议新政诽谤朝廷,被皇上责之以廷杖并罢官削籍;嘉靖二十四年,皇上改易《宗人法》,将参与谋逆的藩王宗亲贬谪海外,又是那个赵鼎上疏抗谏,幸喜平定江南叛乱之战虽未能克尽全功,将为首的几位勋臣擒获,但战事进展颇为顺利,皇上心情也不错,只处以罚俸三月略施薄惩;再往近里说,就是去年皇上巡幸草原、招抚蒙元诸部之事,他又跟着杨继盛上疏抗谏,非议开市之举。如此种种,足见此人一贯对新政心怀不满。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外放到松江府那么重要的地方做知府?果不其然,他如今又以水患为名提出延缓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公然与朝廷唱反调,阻挠国策的推行!看来,皇上用他知府松江,只怕是用错了……
不过,皇上只是把赵鼎的奏疏发给内阁集议,却未曾表明态度,他们也就不好妄测圣意,更不敢腹诽君父所用非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缄口不言,坐观其变。
散了早朝,首辅严嵩、次辅李春芳和阁员徐阶、马宪成刚刚回到阁中,忽有内侍前来传皇上的口谕,宣四大阁员至云台觐见。
四大阁员对视一眼,心里同时泛起了一丝疑惑:一来皇上向来都是谁的差事就找谁,泾渭分明,即便首辅严嵩也不能独承顾问,一手遮天,很少有同时召见四大阁员的时候;二来位于建极殿后的云台是一处三楹小殿,与乾清宫仅隔着一道乾清门,历代皇帝平日里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就在此处接见大臣。但当今圣上向来不拘小节,召见阁员都是在自己批阅奏折处理政务的东暖阁,很少如此正式地放在云台,今日之事颇为蹊跷啊!
进而,他们都想起了今日早朝皇上闷闷不乐的样子,心里又是同时一凛:大概谜底就在此次云台奏对时揭晓了吧!只是,皇上龙颜不悦若真是因赵鼎上疏一事而起,问起内阁如何酌处,可该如何回答?
当日看到赵鼎奏疏,四大阁员心里就都觉得十分为难,真不知道该拿这个屡屡惹是生非的赵鼎怎么办才好--
李春芳和马宪成都是夏党要员,赵鼎虽因忤逆师意,不为夏言所谅解,今次又公然上疏反对得到夏言首肯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更是不能见容于师门的劣徒行径,但夏言至今还未将他的门生帖退还给他,也就是还没有将他逐出门墙,说破天还是一家人,两位师叔辈的阁老亲自出手料理了他,非但有违人情,更让其他各派看了自家的笑话?
以严嵩而论,撇开赵鼎与夏言的师生关系,以及可能引发的夏党、严党全面对抗、互相攻讦的严重后果不论,赵鼎毕竟是皇上钦点外放、意欲大用之人,风风光光地走马上任,接任松江正堂满打满算还不到半月,若是从重惩处,将之贬官或另任他职,皇上的脸往哪里放?自己既然身为内阁首辅,就不能不为朝廷的威仪和皇上的千秋圣名考虑……
至于徐阶,则更是尴尬。一来他既分管吏部,又身兼吏部左堂(左侍郎的别称),铨选赵鼎外任虽是皇上的意思,但皇上却没有发中旨授官,而是他吏部上的本章,他俆阁老、俆侍郎拟的票,赵鼎上任不足旬月即被罢官撤职,吏部有司和他本人都脱不了干系;二来“为官千里,造福桑梓”是人之常情,他本是松江人氏,赵鼎的奏疏中字字句句紧扣着松江一府数县灾民生计困顿只苦,他若是否决赵鼎的奏议,就难免要落下个“刻薄乡里”的骂名;同意赵鼎的奏议,岂不是与内阁乃至皇上作对?到时候,皇上只需责问一句“当初内阁集议时,怎不见你说话?”,他就该上疏请辞了……
四大阁员一边忐忑不安地想着自己的心思,一边跟着内侍匆匆进宫,六月的天本已开始炎热起来,今日偏又是个大晴天,艳阳当头高照,穿着厚厚的朝服的四大阁员很快就走得汗流浃背。
不一刻就到了云台,只见朱厚熜仍穿着朝服,坐在御座上,御座下不但站着御前办公厅两位协办高拱和严世蕃,还有皇上的大伴、乾清宫管事牌子吕芳和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首席秉笔黄锦。此刻再加上匆匆而来的内阁四位辅臣,大明朝或明或暗的主要决策者算是齐聚于这座位于建极殿后的小殿里了。
严嵩心中惊诧不已,但也不敢多想,率先跪下,李春芳、徐阶和马宪成也赶紧跟着跪地恭请圣安。
朱厚熜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命人赐坐,说:“朕今日把你们召到这里来,不是要跟你们议论朝局。”
众人心中更是疑惑又感到莫名其妙:不为议论朝局,皇上为何要把内阁、司礼监和时下被人暗中称为“小内阁”的御前办公厅诸位要员齐聚于此?
故意抛出了个谜题之后,朱厚熜环视一圈,才缓缓地说:“朕只想说一个话题:父子。”
在场九个人都是心思玲珑剔透之人,闻言无不一震,有的人立刻就想到了庄敬太子的病;严嵩、严世蕃父子二人却都想到了自己;而三位太监,陈洪和黄锦都是吕芳的干儿子,就都以为皇上在影射自己,今日心里也不象平时那样有底了。所有的人头上脸上的汗,比刚才在毒日头底下赶路时出得还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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