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重臣、太监惶恐之中,朱厚熜缓缓地开口了:“《诗经》有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母生育子女,将其抚养成人,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百姓家有句俗话,叫做‘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为儿孙做牛马’,其实哪个父母不是为了儿孙操心操劳,恨不得把自己熬干了榨尽了。你们与朕一样,都是做父亲的人,对此应该深有体会。吕芳没有儿子,可干儿子一大堆,想必也能感同身受。按理说,人生在世,最难报的恩情就是父母的养育之恩。可是,有几个做儿子的作如是想?十个儿子之中,至少有九个都想着父母对他好是应该的,把父母的养育之恩视为理所当然之事,生不养,死不祭,违背天理灭绝人伦,这就是不孝!”
众人表情肃穆地听着皇上的宏论,心里却都轻松了下来:严世蕃事父至孝是世人皆知之事,而庄敬太子之于皇上,两位司礼监太监之于吕芳,似乎也没有现在就讨论生养死祭等问题的必要,皇上这一番话,不知道要落在哪位不孝的官员身上……
这个时候,朱厚熜又缓缓地开口了:“说起来,朕就是这样的不孝之子啊!”
这句话皇上说得语气平缓,却象是一声炸雷一样在云台响起,几乎把三楹小殿给震塌了,在场众人都是大惊失色,赶紧一起跪了下来,每个人都想说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趴在地上,静听皇上的下文。
朱厚熜的脸上抹上了一层凄苦之色:“朕躬德薄,自幼皇考就龙驭上宾;不到弱冠之年,皇妣也凤逸九天;真真是应了古人那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至今思之,仍不禁令朕肝肠为之寸断……”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哽咽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在场诸位内外重臣匍匐在地不敢抬头,自然看不到皇上的表情,却都把耳朵竖起来听出了皇上声音的异常,心中更是万分惊惧:皇上穷十数年之努力,屡起争端,迭兴大狱,终于达成了为父争礼的目的,如今兴献帝后已经称宗袱庙,皇上又提说此事,到底是为什么?总不成把太庙世室的太祖高皇帝和成祖文皇帝的神主排位给挪出来,让给兴献帝吧?正所谓祖有功而宗有德,即开国太祖夺江山,继任太宗安天下(注),神主牌位皆入太庙,称世室,百代不迁,这是从周朝就传下来的规矩,皇上总不至于连自己的祖宗都不要了,干出这种有悖礼法、人神共愤的事情吧?
说起来,兴献王朱祐杬的神主牌位不但能供奉在太庙之中,还能排列在真正的皇帝明武宗朱厚照之上,死后尊礼甚至比自己的哥哥明孝宗弘治皇帝朱祐樘还要隆重,多亏了他有一个大孝子嘉靖帝朱厚熜。
武宗荒淫而无嗣;其父孝宗却不喜女色,与皇后举案齐眉,以致膝下荒凉,不得不按“少不越长,疏不间亲”的规矩,选择宪宗第四子兴献王朱祐杬世子朱厚熜入继大统。
以时任内阁首辅的杨廷和为首的大多数朝臣认为:自古以来,宗藩继统一定继嗣,也就是说,以侄子身份继承伯父叔父的皇位,必须承继为伯叔之子。嘉靖帝朱厚熜却认为自己是伦序当立,不肯屈服于臣子,兴起了礼仪之争,前前后后折腾了十几年,大大小小几百位官员轰然落马,单单是死于廷杖或牢狱之中的就有几十位,内阁首辅、六部九卿也换了好几茬,终于使得自己那位一天龙椅都没有坐过的父亲、兴献王朱祐杬的尊号,从兴献王--兴献帝--本生皇考兴献帝--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皇考恭穆献皇帝,步步高升,最后得以称宗袱庙,以天子礼乐祭祀。
而此刻高坐于御座之上的朱厚熜,却非当年那个自湖广安陆兴献王藩邸被群臣迎进京城,拥戴即位的嘉靖皇帝,谒陵之举也不过是他想巡幸江南而找的借口--到明朝这么久了,还未饱览祖国大好河山的美景,还未真正见过明朝风土人情、市井民俗,不免有些遗憾。再者说了,这个季节南巡,虽然无法尽情领略烟雨江南的独特韵味,却可以实地考察改稻为桑国策的推行情况,此事关系到未来发展大计,不亲自看一看,他实在是不放心。
这就是他为何故弄玄虚,以那样耸人听闻的话语做开场白的原因,之所以后来会那样动情,固然不乏做戏的成分,但他并非电影明星,假戏真做也没有那么多的廉价泪水;更主要的,还是因为他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另一个时空的父母,心头立刻如同遭受了重击一样,痛彻心扉,于是那一番话说的至真至诚,泪水更是汹涌而出。
皇上已经哽咽,几不成声,无法再继续说下去,这就是要人接话了。接话的人当然只能是内阁首辅严嵩,他故作沉痛地说:“皇上事亲至孝,感天动地,恭穆献皇帝与章圣太后在天之灵必有所知,定会护佑我大明江山社稷万世治安。”
没有听到皇上的反应,严嵩大着胆子抬起了头,骤然发现,皇上竟是泪流满面。他惊恐地叫了一声:“皇上--”
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众人也都听到了严嵩声音的异常,就都抬起头来,也都立刻发现了这件匪夷所思之事。他们可不知道皇上其实是想起来另一个时空的父母,还以为皇上真是为了安寝于显陵之中的“恭穆献皇帝与章圣太后”而伤感,既被皇上的一片至诚至孝之情感动,又不免觉得皇上有些小题大做,赶紧把头低下,死死地趴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严嵩既然已经开口,就无法再装聋作哑了,赶紧跟着挤出了几点浑浊的老泪,说:“请皇上恕微臣放肆敢言之罪。皇上敬天孝祖,臣等身为辅弼近臣,时时感受,五内之中亦与君父同悲。然则万乘之君,龙体安泰与否牵挂百官万民之心,更关乎江山社稷之安,微臣恳请皇上稍抑悲情,以免内伤龙体,惊悚天下。往谒显陵之大礼,可委之以藩王勋贵,微臣忝为内阁首辅、礼部尚书,亦愿代皇上行礼……”
自己只是稍加暗示,还没有点破要义,严嵩竟能看出自己的用意是要去拜谒显陵,令朱厚熜不禁暗自啧啧称奇,心中那份悲痛也被冲淡了,但是,严嵩的提议还是不能让他满意,就继续摆出那副凄苦的表情,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严阁老谏的是。朕虽上膺天命为九州共主,却不能学太上之忘情,方才确实过于失态了。只是,拜谒祭扫还要假手他人,未免有失人子之道……”
严嵩心里一哂:恭穆献皇帝龙驭上宾近四十年;章圣太后凤逸九天也快二十年了,这么多年来,皇上也不过拜谒了两次而已,除此之外,每年天寿(忌日)都是勋臣奉旨代帝行祭礼,礼部会同司礼监选员同行,四时祭扫自有守陵内官负责,也没见皇上说过什么,至于今年突然说得这么痛切感伤吗?
不过,皇上亲往拜谒的圣意已经昭然若揭,在这个问题上,他可不敢忤逆圣意,跟皇上这个大孝子过不去啊!
说起来,严嵩当年的发迹,固然有当时柄国执政的小同乡夏言的关照提挈,皇上事亲至孝、一心为父母争取身后尊荣却在其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嘉靖十七年六月,嘉靖帝欲让生父献皇帝称宗入太庙,命下礼部集议。如此重大而敏感的问题令时任礼部尚书的严嵩左右为难,迎合圣意会招来天下骂名;按惯例办却会得罪皇上,乌纱难保,就写了一份模棱两可的奏疏。嘉靖帝对他的骑墙态度非常不满,亲书《明堂或问》,警示廷臣,言语犀利,坚决表示要让其父献皇帝称宗入庙。严嵩惶恐不安,于是尽改前说,完全顺从皇帝的意思,为嘉靖帝生父献皇帝祔太庙配享安排了隆重的礼仪,并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在祭祀礼毕后,写了《庆云颂》和《大礼告成颂》,文笔绝佳,很得皇帝赏识,自此,他平步青云,得以入赞中枢,参与机务。此外,嘉靖十九年,嘉靖帝带文武大臣前往湖北安陆拜谒显陵,谒陵之后,夏言以“天位不可空悬日久”为由,要求圣驾即刻回京;严嵩却看出皇上不想走,再请拜谒,一反一正,谁是皇上的贴心人也就不言自明了,更为严嵩日后扳倒自己执掌国政道路上最大的障碍夏言埋下了伏笔。
往事历历在目,严嵩可不想重蹈夏言当年的覆辙,被另一个“严嵩”抓住机会,扳倒自己;而且,去年皇上巡幸草原是为了招抚蒙元各部,如今正值江南大张旗鼓地推行改稻为桑国策之际,焉知皇上不是以谒陵为借口,借机南巡?
想到这里,严嵩不敢再犹豫,当即就表了态:“臣恳请皇上亲谒恭穆献皇帝显陵,行祭扫之礼。”
注:明成祖朱棣谥文皇帝,庙号太宗,正是在嘉靖十七年,嘉靖帝为其父争到“称宗袱庙”的权利之后,为安抚群臣和天下人的不满,将明成祖朱棣庙号改为“成祖”,以示敬天法祖。因明成祖朱棣的文治武功不亚于明太祖朱元璋,故后世之人多称“成祖”而不称“太宗”,本文也就一直称其为“成祖文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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