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从身子到声音都在剧烈地颤抖着:“回……回主子,当日奴婢奉旨离京,吕……吕公公曾再三告诫奴婢,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只管给宫里织丝绸棉帛,不许干涉地方衙门的事情……”
“不许你们干涉地方衙门的事情,就是怕你们这些奴才仰仗自己是宫里的人,作威作福,败坏宫里的名声!”朱厚熜恼怒地又踢了李玄一脚:“你个狗奴才干的这叫什么事儿!朕为了赵知府他们降低灾民发赈口粮标准一事,险些冤枉了松江府这些忠君爱民,不惜毁家纾难的好官员。你却倒好,明知徐家伙同其他大户压低田价想贱买灾民的田,还要堂而皇之地打着织造局的伞牌仪仗去徐家赴宴!是不是怕那些灾民想不到徐家背后有你织造局撑腰?想不到是朕这个君父想贱买灾民的田?你的差事办成了,宫里的名声却让你败坏出去了。到时候,把你这狗奴才剥皮揎草,能澄清朕的圣名于万一吗?”
李玄的胆子本来就小,出宫之时,吕公公专门带着他们这些奉旨到江南复设三大织造局的监正们去“参观”了内廷兵仗局的那几具人皮标本,吓得他一连做了半个月的恶梦,直至到了远离京城数千里之遥的松江才稍微减轻了一点。此刻听到皇上说起“剥皮揎草”四个字,他立刻又想起了当日看到的那骇人一幕,身子抖得秕糠一样,更把头磕得如捣蒜一般:“主子、主子在上,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可奴婢……奴婢死了都没有那样的心思,只不过是想着松江府有一大半的棉业是徐家的人在做着,他们若是撂挑子不干,松江一带的棉纺业就再也没人敢干,不但奴婢的差事无法办成,主子推行改稻为桑、扩种棉田的国策也万难施行……”
在场诸人都是一惊:这个阉寺果然是个卑微贱奴,一点识见都没有,大家都在百般回避的话题,他却公然说了出来,而且说的还是如此透彻!皇上雷霆之下,徐阁老大概已是在劫难逃……
果然,朱厚熜冷笑一声:“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徐家的人就这么厉害?朕倒真想会一会他!”
高拱更是大惊失色,忙躬身说道:“王先生,微臣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徐府如今的当家人是徐阁老的弟弟徐陟。此人不是个普通的士绅,而是有功名在身的告退乡官。”
朱厚熜诧异地说:“他这样贪财好货、骄纵不法之人,竟然还有功名?还是我大明的官员?”
“回王先生,江南素为国朝斯文元气之地,而徐家乃松江望族,耕读传家,徐陟于嘉靖十年应应天府乡试中式,嘉靖十一年会试不第,以举人功名入吏部记名候选,十三年选为浙江省台州桃渚县主簿(官名,正九品),其后先后升任桃渚县县丞(官名,正八品)、台州判官(官名,从七品)、嘉靖二十二年自曹州同知(官名,从六品)任上辞官归里。”
朱厚熜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他徐陟既然没有中过进士,又没有任过州县正堂,应该没有觐见过皇上,大概认不出我来。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李玄!”
李玄忙应道:“奴婢在。”
“滚起来!你主子搅了你的盛宴,也只好拿这官驿的五菜一汤来给你赔罪了。”
李玄在宫里待了二十几年,对皇上的脾气知之甚详,听他这么说,便知道自己已经过关了,忙叩头在地,说:“奴婢……奴婢谢主子隆恩……奴婢万不敢跟主子一起就座,就让奴婢站在这里伺候主子用膳吧……”
待他起身之后,朱厚熜板着脸说:“亏你出来了这么久,还懂得守宫里的规矩,朕暂且饶放了你!不过,你们时常都说,你们这些人都是没了家的人,宫里就是你们的家。这话说的过于伤感,却也不无道理。我告诉你,大明朝的官员都有退路,大不了象那个徐陟一样辞了官,回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可是,你们没有退路,你们只有一个家,那就是宫里。若是败坏宫里的名声,往我的脸上泼脏水,那便是连家都不要了。我可跟你有言在先:此事可一而不可再,如果再犯,该怎么处置,祖宗有家法,朝廷有规制,别指望着我护短!”
“奴婢……奴婢记住了……”
朱厚熜仍板着脸说:“不过,你今日打着织造局的伞牌仪仗去徐家赴宴,已经把宫里的名声败坏出去了,别指望我就这么轻易地饶放了你!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三日之内,给赵知府筹办五十万石粮食来,帮他去跟那些买田的大户去为灾民争田价!”
如今松江市面上,五十万石粮食能值到几十上百万两银子,李玄立刻苦了脸:“主子,奴婢……奴婢知道赵大人的差事重大,是主子一片爱民之心。可是……可是奴婢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啊……”
“怎么,才当了几天的织造局监正,就学会跟朕讨价还价了?站着回话,不许跪!”朱厚熜呵斥住正要下跪的李玄,冷笑道:“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你当初为何要求着你干爹吕芳要署理松江织造局的差事?我可听镇抚司的人说了,自打你到了松江,那些棉业大户排着队地请你吃酒,可有此事?”
李玄吓得浑身一软,跪趴在了地上:“主子……主子明察,旁人请吃是有的,可是奴婢……奴婢万不敢轻易跟他们来往……若不是修建作坊、造织机、聘技师诸事都需要徐家帮忙,奴婢也不敢去他徐家……”
“说了不许跪,快给我滚起来!”朱厚熜说:“不管你敢不敢跟他们来往,你李公公毕竟是宫里的人,还是钦差,跟他们开口借点钱粮,难道他们还会拂了你的面子?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三日之后,少一粒粮,你这织造使也就不要当了,跟着镇抚司的人回京便是!上驷监那边缺个人喂马,你倒挺合适的。”
李玄苦着脸说:“奴婢……奴婢领旨……”
官府不好出面压那些棉业大户,织造局却可以,反正他们这些太监们的名声早就臭了,也不在乎多这一桩,大概也没有多少人敢不给织造局这个面子!朱厚熜心中暗笑一声,表面上仍板着脸问道:“我问你,朝廷给苏松杭三大织造局拨了一百万两银子的开办费,你松江分了多少?”
这就问到织造局也就是宫里的秘密了,李玄为难地看了一旁的高拱、张居正、赵鼎和王用汲四位外官一眼,欲言又止。
朱厚熜呵斥他说:“天家无私事,织造局的事既是宫里的事,也是朝廷的事,复设三大织造局,朕明发上谕拨的银子,户部走的也都是明账,你有什么不能说的?明白回话!”
“是是是,奴婢这就明白回话。”李玄话虽如此,却仍吞吞吐吐地说:“回……回主子,拢共一百万两银子,要复设三大织造局,奴婢这里只分到三十万。”
“不到两个月时间,你把三十万两银子都花完了?”
李玄说:“回主子的话,整修官署、修建作坊、添置织机、聘请织工这些事,奴婢都不敢劳烦赵大人,都得从那三十万两开办费中开支,奴婢恨不得把一个铜钱掰成两半来花,仍需花去近十万两银子。主子又有上谕,不许三大织造局威逼地方官府衙门以官价收购丝绵,剩下的那二十万两银子,奴婢尚不知道够不够下半年开销。倘若办不好主子交代下来的差事,纵然吕公公不治奴婢的罪,奴婢也断无颜面给主子和吕公公回话了……”
朱厚熜问:“你在建的那五座作坊,半年能织出多少匹棉布?”
“织造局下设五座作坊,共一千架织机,每架织机十二个时辰换三班来织,五日断匹,一年最多能织出六万匹。今年要盖作坊、造织机,还得请机工、织匠,都得要些日子,满打满算到年底也只能织三个月,一千架织机赶着织,最多只能织出一万五千匹。”
朱厚熜问道:“五座作坊需要雇用多少工人?”
“吕公公交代过奴婢,松江织造局织出的棉布,不但要供给宫里用,还要留给主子赏赐外官和四夷,质量不消说是要最好的。除了纺线这道工序可以让百姓家自己去做,其余织、染等工序奴婢不放心交给外面的小作坊,都得让织造局的作坊来干。织工、染工一起算下来,至少要雇用三千人。”
“所用棉纱共需多少亩棉田产出?”
作坊尚在筹建之中,还没有投入生产,李玄被问住了,愁眉苦脸地又想要跪下来,却碍于有“不许跪”上谕,膝盖打着弯,哆嗦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赵鼎犹豫了一下,见众人都不知道,无法回皇上的话,不得不开口了:“回王先生,一亩棉田产出棉花,纺成线能织出匹半到两匹的上等棉布。一万五千匹棉布,共需一万亩的棉田供给棉花。”
朱厚熜颇有惊诧地说:“崇君,你是状元,又怎么会知道棉纺织造这种事情?”
赵鼎应道:“回王先生,微臣家中也开设有棉布作坊,对此略知一二。”
朱厚熜赞不绝口:“好好好,有你这个行家在松江,我就不必担心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奴才办不好棉纺业了。自即日起,就由你兼任织造局监事,没有替他们承差办事的义务,却有权力监督他们经营中的一切重大决策,包括这些奴才有虐官、扰民或贪墨情事,你都可通报江南织造使杨金水或直报司礼监。你意下如何?”
按说被委以这么大的权力,赵鼎该赶紧跪地领旨谢恩才是。可是,他却愣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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