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皇上用的是商量的口气,但身为臣子,为君分忧是份内之事,更何况是对自己委以重任,赵鼎怎敢断然拒绝?不过,向来只有内官监视外臣,从未有过外官监督内廷衙门的先例;而且,皇上给自己的监督权力何等之大,等若是委派自己做了松江织造局的上司。且不说与那些阉寺宦奴共事是否有损自己的清望,就凭这一份责任,他也不敢贸然就应承下来。
其他的人也都知道皇上此举是把松江织造局的监管大权交给了赵鼎,心里不禁替赵鼎着急起来,生怕他拂了皇上的美意,触怒了龙颜。但是,出主意不要本钱,表态却要担干系,他们也知道这其中的利害,都不敢随便开口相劝。
倒是织造使李玄,一来不敢忤逆圣意,二来真心感激赵鼎帮自己说情和解围,三来更希望能有地方官府衙门的人帮自己承差办事,便满脸堆笑地说:“主子圣明。有赵知府这位名满天下的状元郎做我们松江织造局的监事,奴婢的差事便更能办好了。”
朱厚熜摇摇头:“朕看重的可不只是他的状元头衔,而是他既有一颗爱民之心,更有一身不畏强权的傲骨,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帮朕管住你们这些奴才不敢违法乱纪,省得你们败坏宫里的名声,给朕的脸上泼脏水!”
皇上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赵鼎还能怎么说?起身离座跪在地上,慷慨激昂地表态道:“微臣谨领圣谕。”
朱厚熜笑道:“好好好,虽说我大明朝官员兼职,并不增加俸禄,但朕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你身上,也不会让你白为朝廷出力。你捐出赈灾的那两万石粮食、两万两银子,都算在织造局的账上,若你愿意,就算是你无锡赵家投资入股松江织造局,让他们每年给你按股分润;若你不愿意跟他们搅在一起,五年之内,让他们一分一文也不少地还给你。不过,既然是你毁家纾难的义举,利息就算了,免得玷污了你的情操。”
宫里的水比海还深,浪比海还大,但凡是正经做生意的人,谁敢和宫里搅在一起?而且,从来都只有宫里的人讹那些商户、百姓,更没有谁敢在宫里的锅里分润!赵鼎忙说:“臣辱蒙圣恩,知府松江,治下发生了这么大的水患,十万灾民嗷嗷待哺,略尽绵薄之力上解君忧、下疏民困,也是臣的本分。臣向来不好阿堵之物,一杯酒、一卷书、一张琴便可度日,捐出一点于己无用、于国有益的家产用于赈济灾民,倒是如同去掉了身上的一块累赘一般,万万不敢让朝廷或宫里发还,更不敢充作股本。”
高拱却多想了一层,以为皇上是不想让朝野内外非议朝廷无钱赈济灾民,却逼迫官员从自家拿出钱粮来替朝廷发赈,就劝说道:“赵大人,皇上早有圣谕,赈济灾民乃是朝廷的份内之事,你有官身,家也不在松江,自设粥厂替朝廷发赈便说不过去。你此前不是上奏朝廷,恳请在秋冬农闲之时治理吴淞江吗?依我之见,不若把那笔钱粮用于治河之上……”
赵鼎还没有表态,朱厚熜却笑着打断了高拱的话:“你高肃卿这话不通,赈灾是朝廷的份内之事,治河又何尝不是?你这么说,是不是以为我为了顾全自己和朝廷的颜面,就拒绝了崇君的一番美意?治河的事我们待会再说,断不会让崇君左支右绌,捉襟见肘。我之所以要劝崇君将那数万两银子的钱粮入股织造局,不过是让他为官民合办丝织棉纺业带个头而已。山西的矿业晋商已然先行了一步,一向得风气之先的江南却落到了后面,岂不令人惋惜?”
说着说着,他突然生气了:“可恨徐家太过贪婪,竟趁灾压低田价,想贱买灾民的田地,害得我也不敢让织造局动员松江那些棉业大户投资入股了。若非如此,我又何必难为李玄,让他摆出个饿虎吃人的架势去强借那些棉业大户的钱粮!”
众人这才隐约明白了皇上的深意,李玄心中的怨气也一扫而光,感激地说:“主子一片爱民之心,奴婢自然领会的,更知道主子是因龙潜在外,不方便给朝廷下指示,让奴婢筹办点钱粮给赵大人应个急而已,说不上难为不难为的……”
见自己的家奴如此明白事理,在外臣面前给自己长了面子,朱厚熜心情大为好转,忍不住赞叹道:“好奴婢,不枉我和你干爹吕公公把松江织造局这么一大肥缺交给了你!”
夸了李玄一句之后,他接着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人家赵知府不但给你织造局投资入股,还要当你织造局的监事,帮你监督着差事不出差错,你也要帮他办差事!你织造局明日就贴出告示,一、招募织工染工。松江一府广种棉业,那些灾民大多也能织会染,就从他们中间招募,也不必要求技艺有多精湛,反正你修厂房、造织机还得要两三个月时间,可以先从其他织坊高薪聘请技师对他们进行培训,也可以凭你内廷织造局和你李公公的面子,把他们安排到那些棉纺大户的作坊里去学习。以上人等一经招募便可预支三月工钱做安家费;二、灾民凡有愿意种植棉田者,可在你织造局登记入册,签订原料供货合同,可以预支三年棉线货款,棉线价格以去年市价为准,随行就市,许涨不许跌。”
李玄愁眉苦脸地说:“请主子恕罪,招募织工预支工钱还好说,这……这预支三年棉线货款,奴婢手头那点开办费,实在……实在应付不了那么大的开销啊……”
“蠢才!”朱厚熜笑骂道:“你难道不明白这是在让你们织造局帮着松江知府衙门以工代赈?朝廷会不认这个账?等你主子回了南京,见到马阁老,还怕户部不给你追加预算?!说起来,让你们织造局开办丝绵作坊,肯定会招致朝野内外‘与民争利’之讥评,就索性吃点亏,让利与民。有这两条以工代赈的举措,大概就不会再有人说三道四了。”
接着,他又转向了赵鼎,说:“说到以工代赈,大概你当初给朝廷提出治理吴淞江的建议,也是打算以工代赈吧?共需花费多少钱粮?”
“王先生睿智。”赵鼎说:“吴淞江一水,国计所需,民生攸赖,治河之举不可一日缓也。前些日子大水退去,微臣会同沿河诸县官吏实地勘察过水患河段,皆泥沙淤积,堵塞河道,而河堤年久失修,以致多处崩溃。率沿江居住父老按行故道,量得淤塞当浚之地长十二万六千八百五十余丈,原江面阔三十余丈,今议开十五丈;重修河堤长三万零一百三十丈。两项工程合计约需动用民夫十万,银三十五万七千八百两,粮二十万五千余石,这笔开支,可用本府赃罚款项、各仓储米解决一部分,缺额钱粮以官价折银约合三十万。就用这些钱米,招募灾民以工代赈,按工给予钱米,于今冬农闲之时动用,自今年冬月至明年元月,约莫三月可成其功。如此,则河道可修,水患可平,灾民亦能有所收入,可偿还借贷官府赈粮。”
朱厚熜叹道:“崇君啊,我实话告诉你吧,你上那道疏,不少朝臣都以为是以治河为幌子,意在阻挠朝廷改稻为桑之国策的推行。我当时心里也这么认为。听你这么娓娓道来,原来是我们这些位局庙堂的人不察实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了。眼下还是以赈灾及组织灾民生产自救为重,治河之事就根据你实地勘察情况,我再委派工部有司官员前来协助你,拟订一个详细的计划上奏朝廷,就按你的原定计划,今冬开工。不过,你刚才说的所需钱粮合计只用五十多万两银子,这么大的工程,十万民夫要干三个月,那么点钱粮到底够不够?”
赵鼎面露羞愧之色,说:“王先生睿智天纵,微臣也不敢欺君罔上。治理吴淞江工程浩大,五十余万钱粮确实不够。不过,今夏太湖流域诸多州县遭灾,朝廷赈灾开销巨大,治河花费微臣尽量俭省,再动员松江各县大户乐输一部分,勉强能对付过去。”
朱厚熜佯装恼怒道:“治河是件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不要想着替朝廷省钱,更不能勉强对付。耗费颇多钱粮,却搞出一个豆腐渣工程,徒糜国帑民力,还要给日后留下很大隐患,这样的工程还不如不做!朝野内外都知道我一向悭吝得很,李玄他们这些宫里的人时常还在背地里骂我抠门,可我在治河之事上从来不敢小气,。临来之前,我找工部的人查问过了,今年吴凇江的水患为五十年一遇,你方才估算的工程量和开支,大概也是按照这个估算的。这可不行,工部治理黄漕两河之时,我就告诉他们,一定要以百年一遇来修建河堤,如此方能保得沿岸百姓百年无水患之灾,不但可活民无数,朝廷日后更能省下一大笔赈灾的开支。还有,工部治理黄漕两河的一些成功经验你也可借鉴,比如说,垒砌河堤用的条石应把工匠和督修、监理有司官员的名字刻上,十年之内,哪里出了问题,就按图索骥,找他们这些责任人赔偿,还要追究他们的罪责,哪怕是离任退职官员亦不能饶放,如此则可保证工程质量,把河堤修的固若金汤一般……”
皇上一番侃侃而谈,既有高屋建瓴的指示,又有具体入微的措施,听得赵鼎万分感动,有心说些颂圣的话,喉头却哽咽着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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