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目惊心啊王先生!”赵鼎因疲惫而略显沙哑的声音掩饰不住内心的激愤:“只放告一天,就有小田主、小作坊主、小商贩和贫寒百姓共计七百三十二人前来鸣冤告状,大多是诉讼大户侵夺田产、放高利贷、强占民产,亦不乏强夺民女、唆使刁奴殴辱百姓之不法恶事。其中涉及徐家的竟多达五百五十三件,占了七成以上。”
朱厚熜淡淡地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本是意料中事。实话告诉你吧,李玄那个奴才说过,松江棉纺业徐家不干,就无人敢承接。我早就料定会有此结果。若非如此,我今日便不会让你开衙放告,更不敢亲赴徐府去会那位俆员外了。”
赵鼎愧疚地说:“此前微臣只专注于赈灾诸事,未曾想到民怨竟然如此之大,臣之误国误民,已不可以昏聩名之……”
朱厚熜摆摆手:“你接任知府时日尚短,一上任就遇到了赈灾这么大的事情,一时顾及不到也情有可原。再者,你虽说顾不上审案,但你到任之后,从不接受那些豪绅大户的私谒,也并未屈服于豪强之势大,纵容甚至参与他们贱买灾民田地一事,还能毁家纾难救助灾民,松江百姓相信你是一位能为民作主的好官,这才敢鸣冤告状。请罪的话就不必再说了。我问你,所有的词讼都一一记录在案了吗?”
赵鼎说:“回王先生的话,微臣已遵王先生的吩咐,口告者登口告印簿,状告者登状告印簿,均记录在案。并责成推官王用汲整理归置,清单晚些时候就可以奏陈王先生。”
朱厚熜叫道:“太岳。”
心中已是纷乱如麻的张居正慌忙收敛了心思,应道:“微臣在。”
“你做过县令,熟悉词讼之事,去帮着王润莲一起整理归置那些印簿。此举上系改稻为桑之国策能否顺利推行,下关松江十万灾民的生计,今日我就要看到清单。”
“是。”
张居正匆匆而去之后,朱厚熜转头对高拱说:“肃卿刚才似乎有话要说?”
一直皱眉苦思的高拱忙起身应道:“请王先生恕微臣放肆敢言。松江知府衙门只放告一天,就接状七百余件,未免有些太不寻常。微臣虽从未任职江南,亦未做过牧民之官,但也素闻江南民风刁伪,时常有无行文人、无良刁民趁机兴风作浪,捏造事实,诬告伪讼以谋夺乡绅家产田地之情事……”
高拱的话还没有说完,朱厚熜就大笑起来:“哈哈哈,我知道你高肃卿是婉转地提醒我,事涉徐阁老家人,不可不慎。但你一个北方人,当着崇君这个江南人大谈什么江南民风刁伪,难道就不怕崇君兄心生怨恨?”
高拱坦然说道:“微臣但知以正道事君,但有所想,不敢藏私。赵知府乃坦荡君子,当不会以此罪我。”
朱厚熜笑道:“明着夸崇君是坦荡君子,其实是在自夸你高肃卿光明磊落。你不妨想一想,刁民告伪状者或许有之,总不成七百三十二起都是伪状吧?你可知道,那个海瑞当年做昆山县令之时,每逢放告之日,接到百姓讼状少则百余件,多则数百?昆山一县尚且如此,遑论松江一府七县。”
高拱叹道:“回王先生,微臣正是对海刚峰任昆山正堂时的情状略知一二,才不得不斗胆劝谏君父,并藉此提醒赵知府。”
“哦?”朱厚熜来了兴趣:“那你就说说,海瑞治理昆山,受理小民词讼控诉,是对还是不对?”
高拱毫不犹豫地说:“受理治下百姓词讼,这是各州县抚民之官的一大要务,海刚峰这么做自然是对的。但断案应该秉公持正,以国朝律法为绳墨准则,不可稍有偏私。而臣在泉州之时,就曾听人传言海刚峰坐堂审案,全凭意气用事,向来不循法度,只问原告被告贫富,官司到他的手上,不问是非曲直青红皂白,总是有钱人败诉吃亏,有不少士绅财主被刁奴恶仆诬告而夺去了家产。催交赋税也是一样,穷门小户交不起一律免除,其欠额却都分摊到豪绅富户头上。如此处事不公,无疑是助长了民间刁伪习气,阖城缙绅之家人人自危,怨声载道,以致举家迁徙,远避他乡。素有天下膏腴之地之称的苏州府昆山县,在他的手上只一年时间,竟然经济萧条,百业凋敝,比之其他州县,非但生气难苏,国家赋税也少了许多。奉旨回京,一路上多有耳闻;及至回到京城,江南籍官员士人对此也颇多非议,都认为海刚峰貌似刚直,内藏沽名之心,纵容刁民诬讼,不过是为邀买清名而已。”
朱厚熜问道:“海瑞出身营团军,也算是你高肃卿的属下,你对他怎么看?”
高拱说:“微臣以为,海刚峰为官清廉如水,一介不取,操守自然是好的,亦能勇于任事,用之以正风纪、震奸邪则绰绰有余;但为人过于迂阔,好意气用事,用之治政一方、抚民安乐,就差强人意了。”
朱厚熜点点头:“你这么说,倒有几分道理。但是,若说海刚峰貌似刚直,内藏沽名之心,纵容刁民诬讼以邀买清名,却有失偏颇。我问你,那些被海刚峰冤枉,以致被无行文人、无赖刁民侵夺家产的缙绅之家,在其中能占到几成?
“这个……”高拱被问住了,吞吞吐吐地说:“微臣并未一一详查,究竟占到几成也不得而知……”
朱厚熜颇为自得地一笑:“你不知道,我却知道。当时朝野内外对海刚峰议论纷纷,我便让坐镇南京的吕芳派南直隶锦衣卫前往昆山密查。据报,那些被冤枉的缙绅之家,不足十分之一;其余九成以上的,却都是查有实据的土豪劣绅。也就是说,有九成以上的百姓确实是受到了土豪劣绅的欺凌,才愤然告状,求官府替他们做主。那些言官御史、朝野清流,眼睛盯得是被冤枉的一成乡绅;而我看重的,却是深受土豪劣绅盘剥之苦的九成百姓啊!”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官员升衙断案,确实应该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既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这当然是没有错的。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很难,往往就是顾及了这一边,可能就会伤害到另一边。百姓家有句俗话,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不是被逼无奈,非如此没有活路,那些百姓大概也不敢到衙门来告状。可以说,这些升斗小民都是我大明朝的弱势群体,官府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倘若官府也不能为他们申冤做主,他们就断无活路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士农工商,都是我的子民。我身为万民君父,就有义务保护自己的子民;你们这些臣子,不论是身在中枢,还是治政一方,也要多想着百姓一点。海刚峰宁屈富户,不屈贫民,固然有失偏颇,招致了朝野内外的颇多非议,却维护了大多数人的利益,赢得了治下百姓的齐声称颂。他调离昆山已有三年多了,至今昆山百姓仍念念不忘他这个海青天,这就是明证!”
无论是高拱,还是赵鼎,骤然听到皇上这一番高论,都愣住了。这些问题,他们以前也并非完全没有想过,但在他们看来,士绅乃国朝之根基,在民间享有很大的权威,是一邑之望、四民之首,许多地方公益事业,如灾荒赈济、兴修水利、兴建庙宇祠堂,乃至社会治安的维持、民间纠纷的调解等等,都是在士绅的主持或积极参与下完成的。可以说,士绅不但是地方官府治政抚民的得力助手,甚至在很大程度上能起到官府所无法代替的作用。因此,市井有云“民之信官不若信士”,圣人更说过“为政不难,不得罪巨室。”皇上这么说,等于是将士绅与草民等同视之,让他们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是,即便说这些话的人不是九五之尊、出口便是金科玉律的天子,让他们这些信奉“事君若父,爱民如子”的人臣之道的理学之臣否认九成草民不如一成士绅重要,他们也断然难以说出口……
又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让高拱和赵鼎两人仔细琢磨自己话语之中的深意,朱厚熜才继续说道:“同理推之,控诉徐家骄纵不法、作恶乡里的五百五十三件讼案,即便有一成出于刁民捏造,却仍有九成还是可信的。再者,徐阶如今正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内阁辅弼重臣,徐家在松江的势力又是何其之大,只怕那些百姓不是当真受他们欺压日久,被他们逼得没有活路,也不敢公开控诉他们徐家。谁有胆子诬讼他们徐家?是以我敢断言,这五百五十三件讼案断无一成是诬告;甚至,我还敢断言,这五百五十三件讼案也不过只是冰山一脚,还有更多的百姓慑于徐家之威势,仍在忍气吞声,既不敢怒,更不敢言,正在静观松江知府衙门如何审理这五百五十三件讼案。若崇君这个状元知府不畏强权,明断是非,他们才敢于起来向官府控诉徐家和其他土豪劣绅的不法行为,求得一个公道!”
高拱毕竟久在中枢任职,虑事更慎重一些,加之事情涉及到徐阁老,他也不敢急于表态;而赵鼎却激愤于徐家暗中压低田价、想贱买灾民田地的不义之举,当即慷慨激昂地跪了下来,说:“天地有正气,皇上说的这些都是仁君爱民的正论,臣定当秉公持正,为民作主,不负君父圣心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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