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皇上有“今晚就要看到清单”的上谕,张居正和王用汲两人都不敢稍有懈怠,七百三十二件讼状的清单很快就整理出来,呈送御览。
松江百姓控诉包括徐家在内的松江大户罪状主要有两项:
一是夺田。有的百姓负债无力偿还,以土地抵押,最终被侵吞;有的百姓土地与大户人家的土地接壤,被强迫以贱价出卖或干脆被侵吞。此外,苏松两府官田众多,民田数少;官田多肥沃,民田多贫瘠;官田税重,每亩须征数斗至一石有余;民田税轻,一亩仅征数升。因此,官田价高,民田价低,百姓为生计所迫,出卖土地之时,常常被迫以官田充民田卖,把官田的重税留在自己身上,严重到有的百姓已无土地,仍有繁重的税收负担,或被迫忍气吞声,任人宰割,以纺纱、织布等收入纳粮完税;万不得已则弃家逃亡,成为流民,致使朝廷“摊丁入亩”的新政形同虚设。
二是放高利贷。《大明律》载有明文,放债利息最高不得超过年息三分,利息累加不得超过原来借债的总额,田地断没之后仍为活产,五年内可以赎回。但百姓借的都是“放青苗”那种阎王债,一旦背上,只会有增无减,直至田产被吞没为止,甚至失地之后仍留着债务尾巴,一生一世也还不清,以致被迫拿妻子、儿女抵债或自卖为奴,永世不得自由。
至于其他罪行,诸如强占民产、强夺民女、殴辱百姓致人死命等等,不一而足。果然如同赵鼎评价的那样,真是令人触目惊心,朱厚熜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看过之后仍不免雷霆震怒,狠狠地一掌拍在了桌子上:“真是丧心病狂,无法无天!”
皇上天威赫赫,随侍左右的高拱、赵鼎和前来复命的张居正、王用汲赶紧都跪了下来。
朱厚熜怒气冲冲地说:“查!给朕好好地查!查出一个重办一个,一定要把这些为富不仁的土豪劣绅绳之以法!”
听到皇上已不再刻意用“我”来隐瞒身份,而是用起了“朕”的自称,赵鼎知道皇上已是怒不可遏,忙应道:“微臣谨领圣谕。”
高拱却说:“启奏皇上,依微臣之愚见,松江甫经水患,民生艰难,赈灾安民仍为当下第一急务,不宜骤而矫之以绳墨……”
“高肃卿!”朱厚熜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你的意思是,就任由他们那些为富不仁的土豪劣绅继续肆意欺凌压迫百姓?!民为邦本,百姓赖以为生的是土地,百姓有田可耕,国家才有赋税可收。倘若让那些土豪劣绅把百姓的田地都兼并了去,让那些无田的百姓都变成流民,我大明也就亡国有日了!”
高拱将头在地上碰了一碰,说:“嘉靖二十二年皇上推行新政,曾有上谕曰‘母诞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给食使之活。此天道之存焉,亦人道之存焉。岂有一二人夺百人千人万人之田地使之饥寒而天道不沦人道不丧者!天道沦、人道丧,则大乱之源起。民失其田,国必失其民,国失其民则未见有不大乱而尚能存焉!是故失田则无民,无民则亡国!’此乃可法当今后世之至理,微臣无时敢忘。然则依臣之愚见,这些年来,朝廷大力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当差及一条鞭法,无田少田百姓的负担大为减轻,土地兼并之势已有所缓解,当无失民亡国之虞。至于松江百姓讼告豪强大户之事,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三尺之法不行于苏中已久矣,也断非查办些许土豪劣绅所能收取全功。”
朱厚熜此刻已从方才的震怒中解脱了出来,面色也稍微缓和了一点,说:“你高肃卿也学会卖关子了?有什么想法就都说出来,大家参详酌定。”
高拱说:“松江当下灾荒未去,民情不稳,不宜骤兴大狱。当然也断不能容那些不法豪强富户逍遥法外。微臣以为,那些指使恶奴殴杀人命及强抢民女者,定要严格依我《大明律》穷治其罪,为百姓伸冤;至于那些侵夺百姓田产者,因众多大户之家都有此类情事,不若先由松江知府衙门劝令退田,逾期不退者再依律治罪。田产家产被侵吞而查有实据的,断然发还原主。因无力偿还债务而被夺田者,依借据为准,凡违抗大明律令,取息超过三分者,一概豁免,夺回田产发还原主;取息在三分之内者,由官府做保,将田产发还原主,积欠债务停息三年以舒民困……”
听着高拱侃侃而谈,朱厚熜已然明白,高拱是顾虑到那些豪强大户人家大多是在地方上享有一定威望的官绅士子,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基层管理的作用,如果严格依据法律追究他们的罪行,一是打击面太大,还牵扯到徐阶等朝廷辅弼重臣,难免引起朝局政争,更贻误江南改稻为桑国策的推行;二来也容易把那些豪强大户逼急了跟官府对着干,公开造逆他们没这个胆量,指使刁奴寻隙滋事、教唆佃农拖欠赋税,地方官府衙门就会十分麻烦。平常年份倒也罢了,松江甫经水灾,人心思定,确实经不起折腾了……
这么想固然让他觉得很沮丧,但也只能叹息道:“大家起来吧。朝野内外诸人都觉得你们这些天子近臣有多风光,可是他们怎么能想得到,朕每每有气,也只能发在你们这些天子近臣身上。仔细想来,肃卿的法子还真是老成谋国之言。那就以两月为限,也算是朝廷先礼后兵,给他们这些缙绅之家留一点颜面。逾期不退者,管他是什么阁老的弟弟、尚书的侄子,一律严惩不贷!”
高拱知道皇上这么说是在委婉地向自己赔罪,大为感动,忙说:“食君之禄,便要忠君之事。上遗君忧,下殆民望,皆是臣等的过错,皇上这么说,令臣等羞愧莫名。皇上如此盛赞,更令微臣愧不敢当。其实,这并非是微臣的主意,而是赵府台的建议。”
朱厚熜看着赵鼎,感慨地说:“崇君啊,朕知道你难。此事直接牵扯到朝廷重臣,江南又素为国朝斯文元气之地,科甲之士数不胜数,互相援引,广为声援,你算是捅了马蜂窝了,估计朕还没有与龙舟船队会合,弹劾你的奏疏就满天飞了。不过,朕要你记住,抑制豪强兼并不仅关系到你们松江十万灾民的生计,甚至不仅关系到松江一府两百万百姓日后的活路,更关系着全天下的贫苦百姓的活路和我大明江山社稷的安危,任他骂遍天下,你一定要咬紧牙关顶住。只要秉持一颗爱民之心,便能仰俯无愧于天地,朕也断然不会让你没了下场。”
这些事情,赵鼎早就想的一清二楚,也早就拿定了主意,此刻得到皇上的亲口承诺,他简短而有力地说:“皇上圣谕,微臣铭刻在心!”
“好,下面的事情就拜托你了!”朱厚熜说:“议了这半天的事,朕乏了,太岳留一下,其他人都早点歇息吧!”
众人告退之后,朱厚熜对忐忑不安的张居正说:“知道朕为什么单单把你留下来吗?”
张居正何等聪慧,怎能想不到皇上的用意,但他却还是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躬身应道:“天心似海,微臣不敢妄测圣意。”
朱厚熜微微一笑:“以你的才情,当真猜不到?只怕是猜到而不敢说吧?甚至,朕让你去帮着松江知府衙门整理百姓词讼的清单,你就已大致猜到朕用意为何了。”
张居正慌忙跪了下来,想要掩饰,但皇上睿智如斯,他不敢再辩解了,说:“徐阁老对微臣有师恩,他的家人做出这些天怒人怨之事,微臣也着实震惊不已。然据微臣所知,徐阁老已有十数年未曾回过家乡,平日与家人也是音书两疏,或许对家人骄纵不法之事并不知情。徐阁老为官近三十年,一向清廉自守,向无贪贿之事,皇上比微臣更清楚。”
朱厚熜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其实,要不要单独留下你,朕一直在犹豫之中,但就冲你方才这一番话,朕留下你是留对了。说到徐阁老,朕也不比你清楚。你想开脱他,朕也想开脱他,但真能开脱他的,只有他自己。你今晚就给他写信,把松江百姓讼告他家人的事告诉他。不要说是朕让你写的,也不要说朕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就说是赵鼎告诉你的。”
张居正更是大惊失色,俯身在地,说:“皇上,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微臣宁愿坦荡面对君父、面对徐阁老。皇上为何命臣这么做,微臣恳请明示。”
朱厚熜长叹一声:“朕叫你这么做,就是为了不失臣;就是为了看一看朕还有你张居正是否都看错了人……”
少小之时便名动江南,这些年来历经科场罢考、南都叛乱等诸多风雨,又长期身处机枢密勿之地,张居正也算是把大明官场看得十分透彻了,但这样的事,出自皇上的安排,而且安排的如此周密,还是让他十分震惊,领不领旨,此时心中一片空白,僵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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