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大作狂风暴雨之后却是一阵和风细雨,春梦醒时已是恍如隔世。齐汉生又将头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下,然后直起身子,要遵旨站起来。
谁知道,他的身子刚刚站了起来,却又突然一软,倒在了地上。
见到齐汉生晕倒在地,朱厚熜“忽”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喝道:“怎么回事?快去看看。”
已从外面回来的杨尚贤一个箭步上前,扶起了齐汉生,一手搭着了他的腕脉,一手扶着他歪在一边的头看了看,说:“回主子,是中暑的症状。”
朱厚熜说:“快掐人中。”
杨尚贤本就熟通此道,有了皇上的吩咐,立刻将大拇指掐向了齐汉生的人中。
杨金水小心翼翼地说:“启奏主子,他大概是累的。奴婢方才问过跟着他的人,这一天里,他一直在外面奔波,大暑的天,从早上出衙到现在还没有用饭……”
尽管从脉象上看不出来齐汉生是否因劳累饥饿而晕厥,但镇抚司也归宫里管,杨尚贤不能不认可杨金水这个司礼监秉笔的说法,便跟着说道:“是有饥饿体虚的症状。”
朱厚熜于心不忍地摇摇头,说:“扶他坐下,喂点热水。”
一口热茶灌下,齐汉生还是不见醒来。杨尚贤说:“启奏主子,中暑之人,得放血才行。”
杨金水忙说:“不必放血,他是南人,刮痧就行。冯师弟,端碗凉水来,不要用井里的,用缸里的。”
冯保奔了出去,很快就端着一碗水进来。杨金水走到齐汉生的座位前,让杨尚贤捧着齐汉生的头,挽起了衣袖,伸出食指、中指在水里浸湿了,在齐汉生左颈部轻轻地刮了刮,接着,夹扯起来。
一把,两把,三把,齐汉生的颈部出现了紫黑色的一条血痕。
随着一声轻哼,齐汉生悠悠醒转,见自己坐在椅子上,而皇上却站在那里,忙挣扎着要起身。
杨金水说:“别动,还有两处。”
齐汉生还在挣扎:“杨公公,皇上驾前,罪臣岂能安坐……”
朱厚熜坐回原位,板起脸呵斥道:“让你坐你就坐,对朕忠不忠心不在这些虚礼上。善待自己治下的百姓,不要让人骂朕这个皇上有眼无珠,给他们选了个贪官赃官、昏官庸官,便是对朕最大的忠!”
“皇上,罪臣……”
齐汉生还在诚惶诚恐地请罪,朱厚熜索性扭过头去不理他,他只得悻悻然闭上了嘴。杨金水又在他颈部的另一边扯了几把,扯出一条黑紫;然后转到他的背后,在他后颈脊椎处又扯了几把,这才站了起来,说:“坐着莫动,再喝碗热茶就好了。”
民间救治中暑的办法,北方是放血,南方是刮痧,概因人的体质也因南北而异,尤以扬州人精通此道。湖广一带扯得满颈满胸满背黑紫一片,扬州人只要在颈部扯上三处,即可救人。杨金水是扬州人,齐汉生又是江南体,三把下来已经解暑。
还未等齐汉生再度跪下谢恩请罪,朱厚熜说:“冯保,去给他找些吃的来。”
说是去找,其实也不必出门--江南习俗,饮茶必配有几碟点心,皇上要驾幸织造局,杨金水和冯保岂能没有准备?冯保领命,立刻将方才给高拱等人摆放在跟前的蜜橙糕挪到了齐汉生的面前。齐汉生确实腹内饥饿,便悄然侧过身去,就着热茶吞了两块点心,又赶紧坐正了身子,也不敢直视天颜,只得垂下眼帘,等着聆听皇上的训示。
见齐汉生脸上颜色红润了一点,身子也能稳稳地坐直了,朱厚熜略带嘲讽地问道:“挨饿的滋味不好受吧?你只不过是饿了一天,就成了这个样子;苏州的百姓若是把田都贱卖给了那些豪强富户,明年没了生机,就要长年累月忍饥挨饿,岂不是更难受?”
皇上仍是一副尖酸刻薄的口吻,齐汉生满面羞愧之色,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兴许是赵鼎方才劝谏他“君待臣以礼”的那些话起了作用,朱厚熜收敛了脸上的嘲讽笑容,也不再戏谑齐汉生,正色说道:“朕虽说赦免了你的罪,但心中有个疑问却要问问你:崇君在松江开衙放告,状告豪强劣绅的百姓险些挤破了府衙;你在苏州开衙放告,却是门可罗雀,连你一府之尊亲自上门动员,那些苦主也不敢出头控告。苏松二府相互毗邻,为何如此迥乎异常?”
论说许问达虽是刑部正二品的尚书,权势却不如内阁学士、吏部侍郎徐阶那么炙手可热;而若论乡宦士绅虐民之情状,苏州还远甚于松江,为何苏州开衙放告,百姓却畏之如虎、噤若寒蝉?齐汉生自己对此也是疑惑不解,只得嗫嚅着说:“罪臣愚钝,恳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盯着齐汉生,一字一顿地说:“一句话,那些苦主,甚至苏州的百姓不信任你齐汉生!要知道,凡事有因必有果。群众的眼睛自然雪亮……”
见众人都露出诧异的目光,朱厚熜意识到自己又不经意地带出了明朝人所不知道的新名词,便解释说:“哦,群众便是百姓的意思。朕是说,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的心里还有一杆秤,这杆秤称的是什么?就是你们这些牧民之官!他们会把你们这些牧民之官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还要用心中的那杆秤称一称你们到底是清官还是昏官、贪官!这就是民心向背!”
“崇君在松江开衙放告为何能收到那么大的成效?是因为他到任之后从不接受那些乡宦士绅的私谒;更不与他们有银钱上的往来,既能为百姓仗义执言,与那帮想贱买灾民田地的乡宦士绅据理力争;还不惜毁家纾难,拿出自家的钱粮来赈济灾民,百姓便把他视为能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有冤屈也敢于向他控诉,指望着他替自己伸冤做主!而你齐汉生在苏州都做了些什么?”
瞪着羞愧地低下头去的齐汉生,朱厚熜冷笑道:“你齐汉生上任伊始,不察民情,就提出了那个‘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还屈尊降贵,挨个登门拜访,跟那帮乡宦士绅搅在一起;那些人出入你的苏州府衙也是如履平地。在百姓看来,那些乡宦士绅贱买田地的主意便是你出的,在他们的心中,怎能不把将你视为与那些为富不仁的豪强劣绅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昏官、贪官之流?又怎会有人敢去你那里鸣冤告状?不察时势,东施效颦,简直可笑之至!”
齐汉生越发觉得羞愧难当,赶紧离座跪了下来,将头死死地伏在了地上:“微臣颟顸失措,罪该万死……”
朱厚熜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颟顸失措还在其次,你险些误了朕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的大事!别的暂且不说,也不论出动镇抚司的人去捉拿百姓是否有违朝廷律令官制,今晚他们若能抓获许家、郑家派出去谋害百姓的刁奴恶仆,拿到他们虐民罪证还则罢了;若是今晚他们不动,莫非还要一直把镇抚司的人留在你苏州保护那些苦主?既无法动员百姓出头控诉那些乡宦士绅,又无法拿到他们的虐民罪证,你这么大张旗鼓地开衙放告便落得一个灰溜溜收场的局面,不但大大有损堂堂知府衙门的威信,你们苏州还怎么学崇君在松江那样,勒令那些侵占民田的乡宦士绅退田?又怎能说服治下百姓积极响应国家号召,自愿改种桑棉?”
说到这里,朱厚熜愤然站了起来:“崇君建议你去勘察河道,原本也是一番好意,你偏不听,却要开衙放告,闹腾一天非但徒劳无功,还被苏州乡宦士绅为首的许家、郑家嗅到了风声。朕听说他们已经派人前往南北两京报讯求助。要知道,那些乡宦士绅多年苦心经营,用尽各种手段,才聚敛到这份家业,你让他们再退还给百姓,他们岂能和你善罢甘休?即便许问达碍于朝廷法度而不能亲自出面;他的那些门生,还有郑传恩的那些官场故友难道不会交章上疏弹劾你?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有巨万家私,难道不会拿银子贿赂朝臣权贵、不会收买无行文人替他们写文章、说话?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最早在松江开衙放告、勒令退田的崇君大概也逃不脱他们的内外交攻、口诛笔伐!一边是被你逼到墙角没了退路的刑部尚书,或许背后还有不甘心把霸占来的田产退还给百姓的内阁学士徐阶,还有那么多兔死狐悲的江南籍官员、士绅;另一边是你们两个新任的知府,还牵连着夏阁老这个内阁资政,真要成了互讦的局面,朝臣们党同伐异,争得你死我活,让朕如何安生得了?江南改稻为桑的国策还要不要推行?国家经济建设还要不要发展?亏你还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堂堂的一甲探花郎,竟然连‘谋定而后动’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行事如此鲁莽。好好的一锅米,生生让你做成了夹生饭!朕真是不知道该说你齐汉生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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