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从赵鼎传来的密语之中得知圣驾已经驾幸松江,料想不日定会移驾苏州,但骤然看见皇上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齐汉生仍被吓得魂飞魄散,面如死灰一般僵在那里,连走在皇上身后的高拱、赵鼎两位同年投射过来的警告目光也没有看见。
幸好,跪伏在地上的杨金水突然提高了嗓音,大声说:“奴婢恭请皇上圣安!”齐汉生这才从极度的惊愕之中惊醒过来,慌忙跪下,额头紧紧地贴在青砖地面上,声音颤抖着说:“罪臣齐汉生恭祝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熜没有理他,扭头对镇抚司大太保杨尚贤说:“韶安,镇抚司放在苏州织造局只有四个人,力量单薄,把你带来的人都派出去,暗中保护那几家百姓,若是有人逞凶作恶,立刻拿下。”
为了眼前这个四品知府的猜测,皇上便要大动干戈,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杨尚贤觉得有些不妥,刚想开口劝谏,就见皇上一道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他慌忙躬身应道:“奴才遵旨。”
跟在身后的高拱忙插话进来:“请皇上恕臣放肆敢言之罪。依微臣之愚见,杨公公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依我大明律法官制,各衙署职有所司,不可逾越。镇抚司虽有奉诏命查办案件、侦缉百官万民之权,但圣驾如今还不能曝露行藏,人所周知的只是苏州织造局有几位镇抚司的校尉。皇上曾三令五申,不许宫里的人插手地方政务。即便今晚镇抚司的人能拿下许、郑两家的刁奴恶仆,此事也会被认为是苏州织造局插手地方政务,既与朝廷规制不符,更难免有人对此说三道四,甚或还人会招致朝野士林‘纵容内官干政,以家奴治天下’之讥,请皇上三思。”
高拱说的是堂堂正论,朱厚熜也不好呵斥他,便苦笑道:“肃卿说的是。说真的,朕也不知道如何向朝廷百官、天下万民解释此事。不过,齐汉生的担忧也并非是杞人忧天,总不能任由他们为了湮灭罪证而残害百姓。人命关天,事急从权,朕也顾不得顾及名声了。韶安,你且去安排人手,告诉大家尽量不要曝露身份,还要把那些凶犯生擒活捉,严加审问,拿到那些乡宦士绅的罪证!”
杨尚贤和杨金水二人领命而出,朱厚熜甩开大步,走到客厅正中的座椅上坐了下来,对跪伏在面前的齐汉生说:“你说你要向朝廷请罪,请什么罪?”
齐汉生从袍袖之中掏出一份手本,双手举过头顶:“启奏皇上,罪臣本无经略之才,妄献治国之策,所提‘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误国误民,上遗君父天恩,下愧朝野属望,臣之大罪,已不可以昏聩名之,甘愿认罪伏诛。恳请皇上将罪臣身送东市,明正典刑。”
此前在乾清宫当差的冯保赶紧起身,接过齐汉生的手本,放在朱厚熜旁边的案几上。
朱厚熜看也不看一眼,冷笑道:“不是说自己已经准备了鸩酒,要仰药自尽吗?既然已经有了以死谢罪的决心,怎么还要费工夫写本请罪?是故作姿态,还是以退为进?还有,分明知道朕已经驾幸江南,连请罪的本章都写好了,是不是料定自己无非是颟顸失察之过,并没有死罪,就指望着朕把你交部议处,你便还可以活命?”
改稻为桑的事情搞成这个样子,皇上雷霆震怒是意料中事,却没想到说话竟是如此尖酸刻薄,一开口就丝毫不留余地,齐汉生一时万念俱灰,惨然说道:“启奏皇上,臣之大罪,九死难诛,断不敢存丝毫侥幸之心。皇上能赐罪臣自尽,已是浩荡天恩,臣这就回去拜写谢恩疏。”
朱厚熜又是冷笑一声:“朕还没说要赐你自尽,你就把鸩酒准备好了。你这么做,到底是在威胁朝廷,还是在威胁朕这个君父?”
“臣不敢……”
朱厚熜话锋一转,问道:“还记得你赴任苏州之前,朕让高肃卿送给你们的那句话吗?”
“回皇上,皇上嘱托高大人教诲罪臣,欲在官场安身立命,便要学会和光同尘。煌煌圣谕,罪臣无时敢忘……”
“不错!朕对你说的是和光同尘,”朱厚熜怒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朕何曾叫你与那些乡宦士绅同流合污?”
齐汉生闻言大惊失色,心说自己虑事不周,提出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被那些乡宦士绅抓住了漏洞,想趁机贱买灾民的田,这固然是自己的罪过;但自己并未参与他们买田之事,还不惜与他们撕破脸皮,据理力争,想为灾民争到一个合适的田价。这些事情皇上不可能不知道,又怎么会认定自己与那些乡宦士绅同流合污?
想到这里,他不禁悲从心来,伏在地上,哽咽着说:“罪臣本是朽木之才,所献方略上误国家、下害百姓,其罪之大,实不可见容于尧舜之世。但臣断无与那些乡宦士绅同流合污之情事,请皇上明察……”
“驳的好啊!”朱厚熜冷笑道:“你齐汉生确实没有应允他们的无理要求,出动官兵衙役锁拿百姓,逼迫灾民把自家田地贱卖给他们。不过,那些乡宦士绅想趁灾贱买灾民的田地,可是因你‘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而始?若不是有你那个漏洞百出的方略,他们怎会公然闹到你的府衙,威逼你知府衙门出面压着百姓买田?”
原来皇上对此事已了如指掌!齐汉生既惊恐万分又羞愧难当,只得将头死死地贴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抽搐着,显然已在痛哭流涕,却又害怕君前失仪,不敢发出声音。
朱厚熜不依不饶地说道:“你以前只是在翰林院读书修史储才养望,从未在地方历练过,下车伊始,既不调查研究,也不周全考虑,就贸然向朝廷提出什么‘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险些被那些乡宦士绅钻了空子,借朝廷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之名,行土地兼并之实,不但利国利民的国策成为豪强巨室敛财牟利的虐民苛政,还会使苏州几十万灾民才遭天灾,又遇人祸。那么多的百姓贱买了自家田地,今年勉强渡过了饥荒,明年没了生机就要闹事。苏州乃是国朝膏腴之地,一年的赋税收入抵得上北方和西南一两个省份,若是因此激起了民变,这个罪,诛了你的九族都顶不了!”
齐汉生浑身猛然一震,不顾君臣礼仪地把头抬了起来,用凄楚的眼神看着朱厚熜,说:“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罪臣不敢有丝毫怨言。然微臣出身贫寒,自幼丧父,全靠寡母终日纺纱织布,每至深夜也不稍歇,含辛茹苦将罪臣拉扯成人,供养罪臣读书进学、求取功名。这些年来,罪臣宦海蹉跌,老母也没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时常还要替罪臣这个不孝之子担惊受怕,每每思之,罪臣羞愧难言。当日外放苏州之时,罪臣曾与松江赵知府相约,要将各自妻儿家小接到任上以安灾民之心。后因时近盛夏,暑热未消,老母不任旅途辛劳而未能成行,拙荆也便留在京城,替罪臣尽人子之孝。苏州之事皆是罪臣一人所为,与她们并无牵连,恳请皇上保全……”说到这里,他已经泣不成声。
朱厚熜又是冷笑一声:“越发说的离谱了!你一人做的孽,跟你老母妻儿有何干系?难道在你的眼里,朕就是那种嗜血好杀的暴戾之君?”
皇上这么说是答应不抄自己的家,更不株连自己的家人了,齐汉生将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罪臣叩谢皇上浩荡天恩!”他用的力气是那样的大,竟然将头都磕破了。
其实,齐汉生并不知道杨金水将那些乡宦士绅虐民罪状交给他是奉有上谕,因而也就不知道皇上并无要追究自己的罪责,这么说只不过是在试探他有无悔过之心而已。此刻看见有鲜血从齐汉生的额头上渗出,朱厚熜突然想起了他当年跟着赵崇君一起上疏非议新政,被自己震怒之下处以廷杖之刑,在午门留出的那斑斑碧血;接着,便又想起了齐汉生虽被罢黜削籍,却不肯附逆倡乱,险遭那些乱臣贼子杀害,不由得一阵心酸,也就不再试探他,呵斥道:“罢了!堂堂的苏州知府,头磕破了明日还怎么升衙理事、坐堂审案!”
听皇上话里的意思,竟然不准备将他撤职罢官,那么就更不会赐他自尽了!齐汉生不禁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朱厚熜,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
高拱虽说和齐汉生没有什么私交,但毕竟是同年进士,算是师出同门,担心他心神不安之时再说错什么话触怒了皇上,忙说:“齐府台,皇上赦免了你的罪过,还不快快谢恩!”
齐汉生慌忙又叩头谢恩,朱厚熜缓和了语气,说:“朕处事一向功过分明,你的方略虽说上误国家,下害百姓,但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崇君在松江、你在苏州不约而同地采取了限定田价的作法,也算是为了百姓,能争得一分是一分。朕故念你虽才不堪用,尚且心存良知,能体念治下灾民百姓之苦,不与那些乡宦士绅同流合污,更没有助纣为虐,秉承太祖高皇帝‘无心为过,虽过不罚’的祖训,就不追究你的罪责了。方才那么说,也是要你将这件事铭刻在心,永远汲取这个教训而已。你且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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