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环视众人,正色说道:“太岳方才提到刑科给事中程刚一事,记得当初朕惩处有关官员、发那道限定接待标准的上谕之时,不少官员私下里就说过,官场应酬是人情世故,要入乡随俗,太过于一本正经也不好。还说什么‘水至清则无鱼’、‘在我大明朝为官,要懂得和光同尘。’种种奇谈怪论不一而足。放在眼下这种官场风气来看,他们的这些话说的也没错。但是,朕却不能认可。朕若是认可了这些话,开了口子,下面的人还不知道要放肆成什么样子。”
“朕当初将程刚降两级贬谪戍边,对杭州知府等有司官员只处以记过、罚俸等处分,有些人认为设宴召妓都是杭州地方官员所为,程刚只不过是抹不开情面而被动接受,那样的处罚对程刚失之过重,对杭州府的官员失之过轻。其实,在朕看来,那些地方官员官帽儿在朝廷手里捏着,辛辛苦苦干上三年,才能循例晋升一级,或许就因为一次没有接待好朝廷来的那些钦差、行人(行人司官员,奉命传旨),被他们回京去那么一说,给上司衙门造成不好的印象,好不容易捞到的升迁机会就被一风吹了,兴许还要贬官撤职。这种情势下,谁还敢怠慢那些口含天宪的钦差、行人们?而程刚身为六科廊的言官,手握监察弹劾大权,那些地方官员又怎能不害怕,于是就只好把朝廷律法规制放在一边,挖空心思,曲意巴结奉承,唯恐有半点伺候不周之处。套用百姓家的俗话,那些地方官员是把朝廷钦差当成灶王爷,一把糖稀抹了他的嘴,指望着他能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一个六科给事中尚且如此,更遑论你们这些天子近臣!这次江南之行,算是给你们敲响了警钟,可不能贪图口腹淫欲,当个泥塑木雕的灶王爷,贻误朝廷政务,还给自家带来祸事。要知道,朕一直把你们视为肱股腹心,等若家人一般。古人云‘已之不正,何以正人?’整饬官风吏治、反腐倡廉,就得要从你们这些朕身边的人做起。朕虽非诸葛孔明,却有挥泪斩马谡的勇气,你们可不要让朕忍痛将你们明正典刑!”
“还有,常言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那道上谕上不是说了严禁动用官帑超标准接待吗?赵自翱、王可他们就让李纪这样的商人出面接待,还说是请各位钦差大人深入民家体察民情,如此冠冕堂皇的说法,让那些官员很容易就找到了腐败的借口,朕也不好不教而诛。太岳好好关注一下这个问题,想出些个切实可行的法子,不能再让他们钻了朝廷律法规制的漏洞。”
众人都听出来了,皇上这么说既是警示训诫,又是贴心规劝,还不乏抚慰对饶放赵自翱一事心怀不满的张居正之意。摊上这么一位亲疏有别,对亲者严,对疏者宽的君父,真不知道是自己的大幸抑或不幸啊!
御前奏对,可容不得他们胡思乱想,众人赶紧一同跪下,慨然应诺,矢志谨遵礼法,克己奉公。
朱厚熜抬头看看窗外,这才注意到这一夕长谈,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泛白,便笑道:“这一天跑来跑去,大家也着实累了,就都歇息吧。好好睡上一觉,明日晚间我们一同去两淮盐运司衙门,找那些富可敌国的两淮盐商老爷们化缘去!”
兴许是昨天吃了瘪,心里仍在惧怕;也兴许是知道诸位钦差大人趁兴夜游小秦淮赏灯玩节,不好过早前来打扰;更兴许是要给杨公公和“刘大人”留下跟“钦差高大人”说情的充裕时间,赵自翱整整一个白天都没有露面,到了傍晚时分才来到馆驿,敦请诸位钦差大人莅临两淮盐运司衙门,听取盐务工作汇报。“钦差高大人”毫不推辞,一行人乘坐八抬大轿,在一队排衙仪仗的簇拥下,来到位于城南薰风巷的两淮盐运司衙门。
君臣一行人先被让到两淮盐运司衙门的后堂上歇息,朱厚熜一边品着香茗,一边对陪坐的赵自翱说:“听杨公公说,昨夜赵大人来馆驿找过下官,不知有何指教啊?”
赵自翱早已打听清楚,今日一大早,扬州知府王可就去了馆驿,却被护卫钦差的镇抚司校尉挡了驾,一直磨蹭到中午也没能见到钦差大人们的面;而自己一请就到,不用说是杨公公和“刘大人”从中说了很多好话,兴许自己留给杨公公的那份“呈文”“钦差高大人”不但看了还很满意,却还要这样明知故问,不由得暗自在心中鄙夷眼前这位“钦差高大人”装腔作势。但他却不敢表露出来,陪着笑脸说:“指教不敢。诸位钦差大人一路车马劳顿,十分辛苦,昨夜又恰逢盂兰节,扬州城当然比不上南北两京那样繁华,不过也有些许可看之处,下官想请诸位钦差大人同去小秦淮游河赏灯。”
“哦,赵大人有心了。”朱厚熜笑着说:“赵大人若是要请我们在李员外家的扇厅里赏灯观景,下官可不敢恭与啊!”
赵自翱脸上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下官素闻高大人洁身自好,一尘不染,昨日一见,始知传言不谬……”
“过奖,过奖了。”朱厚熜说:“也是下官少见多怪。昨日在李员外家里见到那样奢华的排场,忍不住信手涂鸦,题了两句不合时宜的古诗,大煞风景,败坏了各位大人过节的兴致。实不相瞒,下官昨夜确实与列位同僚一道游了小秦淮,也看了贵宝地放河灯的盛景,的确热闹非凡,令我们大开眼界啊!听人说赏灯的最佳之处是小东门城楼,可惜被几位盐商给包了,我们无法登上城楼饱览小秦淮八里长河的美景。若是我们能预知赵大人有这般好意,真该等上一等,也好请赵大人说动那些盐商卖个面子,容我们这些难得来扬州一趟的外乡人登高观景,省得被人群挤来挤去,也看不真切。不过,昨夜见了高员外与何员外两人在东门城楼上斗富的阔绰派头,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昨夜盂兰节,全扬州城的人差不多都去小秦淮游河赏灯,高、何两位盐商斗富的新闻立时便传遍了扬州城,赵自翱也听自己的小妾提说过这件事。此刻听“钦差高大人”这么夹枪带棒地说过之后,他的头上顿时冒出了一层冷汗,嗫嚅着说:“那些商贾市侩最是粗鄙浅薄,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下官最厌恶他们那一身的铜臭味,平日从不与他们来往……”
“赵大人这话,下官可不大赞同。有钱不是什么罪过,若是能用在正道上,那便更好了。赵大人,你说下官说的可对?”
赵自翱连声说:“对,对,对。下官也时常教诲他们要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谋福……”
“有赵大人这句话,下官也就放心了。”朱厚熜盯着赵自翱,说:“盐商牟利,全靠盐运司衙门批出盐引,可以说他们的命脉在赵大人手里握着。赵大人平日的教诲,想必他们也能听得进去。”
赵自翱怎能听不出来“钦差高大人”话里的意思是要让他压着两淮盐商为朝廷效力,两人品秩虽说一般高低,也不相统属,彼此之间没有差事授派,但眼前这位“高大人”是奉有宪命巡视江南政务的钦差,如圣驾亲临,他也不得不把“高大人”视为上司。官场风气,打了招呼就得回应,赵自翱连忙表态说:“那是自然!高大人是钦差,要办的差事便是朝廷的大事,若是有人敢违抗宪命,下官定饶不过他们!”
朱厚熜说:“皇上一向重商恤商,三令五申不许各级官府衙门以行政命令干预商家货殖诸事。在下官看来,只要他们实心替朝廷效力,政清人和还是要紧的。”
赵自翱谄媚地说:“大人这是一片忠君爱民之心,下官理会得。”
朱厚熜笑着说:“呵呵,书卷气、脂粉香、铜臭味,各有所好,赵大人深受圣贤教诲,又是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自然书卷气要浓一些,闻不惯那些商贾市侩之流身上的铜臭味,厌恶他们也在情理之中。好在赵大人的任期快满了,可以交卸这个恼人的差事了。但不知赵大人想换个什么缺?”
眼前这位“钦差高大人”不但是天子近臣,还兼着吏部文选郎,他能主动这么问,赵自翱越发坚信他已经看过了自己留给杨公公的那份“呈文”;而且,他能毫无顾忌地当着其他几位钦差的面问出如此要害的问题,想必列位钦差大人已经就那份“呈文”达成了“共识”。赵自翱满心欢喜,厚着脸皮说:“论说擢黜之恩皆出于君上,我辈臣子不能挑肥拣瘦;朝廷官职乃是国家命器,更非是我辈臣子所能觊觎的。不过,高大人既然问起下官,下官但有所想,也不敢隐瞒。我户部几位堂官,马尚书进了内阁,终日在内阁当值,参与机枢;关鹏关侍郎擢升农垦总署署长;陈文陈侍郎改任军需供应总署副署长;眼下只有卢有曾卢侍郎一人打理部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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