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读书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开口讨要官职,赵自翱也觉得难为情,便打住了话头,用热辣辣的眼神看着朱厚熜。
赵自翱可不知道,朱厚熜问到这个问题,用意不过是给他画饼充饥,让他更加卖力地协助自己招商引资、募集股本,却没有想到他竟然如此肆无忌惮,把自己的贪心暴露无遗,当即心中大怒:这个赵自翱也忒无耻了!即便没有贪贿情事,按照国朝惯例,他一个外放的四品巡盐御史能平调回京任职,就已经很不错了,他竟然妄想要晋升正三品的户部侍郎!他是不是还想一步到位,窃取户部左侍郎兼总督天下仓场这个比两淮盐运使油水还要丰厚的肥缺?
不过,话头是朱厚熜主动挑起来的,那样的不良用心也不符合君臣相待之道,就不好因此和赵自翱翻脸,便说:“赵大人也是知道的,象六部九卿各大衙门堂官这一级的官员,我文选司只有荐举之权,得先跟我吏部闻部堂、俆阁老和欧阳侍郎三位大人请示汇报,还要征询贵部马阁老的意见。这样吧,马阁老不日即将随圣驾光降扬州,下官先问问他的意思,若他没有异议,下官就给闻部堂、俆阁老和欧阳侍郎三位大人写信,向他们禀报此事。”
吏部文选司掌管天下文官的铨选任用,内阁辅臣的廷推都有份参与,文选司郎中虽只是个五品官职,职权却比三品的侍郎都大,那些各省督抚、布政使要挪个位子,双手捧着银子求到门下,他还要架着膀子做圣做贤。“高大人”居然能主动表示可以帮他撞吏部几位堂官的木钟,让赵自翱感动得差点哭出来,慌忙站了起来,身子弯得虾米一般,嘴角哆嗦着说:“多……多谢大人提携……”
看赵自翱那样子,若非还有众多旁人在场,或许就要跪下来了,朱厚熜心中更是鄙夷,淡淡地说:“提携不敢当,下官身负铨选之责,举荐贤能肯实心用事之人,义不容辞。不过,朝廷选官授职自有规制,也不是下官说了就能算的。这件事说到这里就打止,赵大人也不必让旁人都知道了,省得有人说三道四,坏了你的好事。”
赵自翱连声应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全仰仗大人了……”
诱之以利到这个程度也就差不多了,朱厚熜放下手中的茶碗,问道:“不知那些盐商都到齐了没有?”
“到齐了,到齐了。”赵自翱说:“遵着高大人的吩咐,下官把每年承办盐引在一万窝以上的盐商都召集了来,共计有二十三位,此刻都在二堂等着高大人和诸位钦差呢!”
“那就去见见这些财神爷吧!”说着,朱厚熜率先站起身来。
赵自翱赶紧跟着站了起来,却低声说:“高大人且慢。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朱厚熜停住了脚步,瞥了赵自翱一眼:“说吧。”
赵自翱低声说:“下官冒昧猜测,大人是要两淮盐商拿出钱粮帮朝廷赈灾抚民,不知可对?”
募集股本开办兴业银行,当务之急的确是要发放扶贫贷款,帮朝廷赈灾抚民。朱厚熜不禁诧异了:高拱和杨金水并没有将其中详情透露给赵自翱,他是怎么知道的?
见“钦差高大人”将疑惑的眼神投向了自己,赵自翱颇为自得地一笑:“大人此番南下巡视政务,先去苏松二府,不用说是因为两府刚刚遭了灾,皇上爱民如子,对赈灾抚民一事大为关切,着令列位钦差大人前去查看。依下官之愚见,时下两湖赈灾抚民和朝廷在江南诸省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可谓一体两面,贵师相夏阁老和贵同年齐府台向朝廷提出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动员那些大户人家拿出钱粮来买灾民的田,然后改种桑棉,既能缓解国计之难,又能舒缓民生之难,可谓两难都能兼顾。只要能顺利施行,当然是万全之策。不过,传闻两府缙绅之家趁着灾情压低田价,想贱买灾民的田,致使贵师相夏阁老和贵同年齐府台‘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功败垂成,不得不学着松江赵府台的样子一边开衙放告,一边清丈田亩,撕破脸皮跟那些豪强巨室斗上一斗。赈灾诸事由大人的恩师夏阁老一手承办,两位知府又都是大人的同年,大人自然要站在他们一边。只是,此事毕竟关系到朝中俆阁老、许尚书那些苏松籍的显贵大僚,乃至众多江南籍的官绅士子的切身利益,若是苏松两府只顾着惩办不法豪绅,却贻误了赈灾抚民的大事,难说不会被他们抓住把柄大做文章,攻讦两位知府苛政扰民,或许还要祸延夏阁老。圣驾即将巡幸江南,在这个节骨眼上,且不能授人以柄。是故下官冒昧猜测,大人是想说服两淮盐商拿出钱粮帮朝廷赈灾抚民,一则可减轻朝廷财政的压力;二来也是为了顺利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有了这样一举两得的应变之策,再加上夏阁老和大人的圣眷,别人也就做不了两位知府的文章了。不知下官猜得可对?”
虽说赵自翱把自己募集股本的初衷当成是党争的需要,可以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他能把苏松两府发生的事情说得这么透彻,不禁令朱厚熜暗自啧啧称奇:原来这个貌似贪婪且无耻的官员,竟然也是个明白人!便有心要考考他,问道:“赵大人方才的猜测虽不全中,却亦不远。设若下官真想这么做,不知可行与否,还请赵大人不吝赐教。”
赵自翱诚惶诚恐地说:“大人折杀下官了,下官浅陋不学,怎敢质疑大人的方略,更当不得大人‘赐教’二字……”
朱厚熜摆出了一副不耐烦的口吻打断了赵自翱的话:“老赵,我诚心向你请教,你倒和我卖起关子来了!”
这一声“老赵”听得赵自翱心花怒放,忙说:“大人虚怀若谷,不耻下问,下官但有所想,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钦差高大人”又露出了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赵自翱慌忙加快了语速:“请大人恕下官放肆敢言。依下官之愚见,要两淮盐商拿出钱粮替朝廷赈灾抚民,难处实在不小……”
朱厚熜追问道:“难在哪里?”
原来,明朝开国之初,为了解决边地军粮之需,即实行了“开中法”,盐商们将粮食运到边镇,换取朝廷盐引。明孝宗弘治五年,朝廷变革盐法,实行“折色开中”,也称为“运司纳银制”,盐商得以由原来的纳粟边境改为纳银运司,解除了原来组织商屯、守支和经常远涉的艰难。此后,朝廷还承认了盐商有委托他人凭引支盐和越场支盐的权利,又准许典当典卖盐引,也即盐引的转卖,从而引出了盐商中边商和内商的分化。边商纳银取得盐引,不必直接参与盐的运销,他们中一部分人开始稳定于边镇,专门履行引商或粮商之责。而许多内商则纷纷南下,向两淮、长芦、四川、福建及仁和、钱塘等浙江等主要产盐地麇集并落居,尤其是以居全国之冠的盐业集散地扬州为中心,积极扩大经营范围,逐渐垄断盐的运销。这些内商以山陕、徽商集团最为庞大。也就是说,两淮盐商虽定居于扬州,户籍却不在江南,也就毫无在江南置办庄田的兴趣,更不会为此得罪在朝野势力很大的江南官绅地主阶层。因此,赵自翱担心“钦差高大人”说服两淮盐商买田用于改稻为桑的如意算盘要落空。
其实,赵自翱却不知道,这正是朱厚熜把主意打在了两淮盐商身上的一大原因--惟其如此,他们才不会象江南官绅地主阶层那样趁着国家推行改稻为桑国策之际大肆盘剥压榨百姓,把一个好好的经济政策变成了虐民害民的苛政。但朱厚熜也见赵自翱把盐法的沿革说的头头是道,对盐商的心理也了如指掌,对他越发高看了一眼,虚心地问道:“那么,如何才能说服他们拿出钱粮?”
赵自翱也正在等着眼前这位“钦差高大人”这么问,慷慨表态道:“下官虽愚钝少才,亦能明白高大人的方略上解国忧,下疏民困,可谓匡时济世之良策。再者,下官此前虽与高大人素不相识,却对高大人早已钦佩已久,常恨无缘与高大人相见得识,却不曾想,高大人竟巡视到了扬州,实令下官三生有幸……”
朱厚熜不满地哼了一声:“我说老赵,那二十多个盐商被你传唤到盐运司衙门大概有一个时辰了吧?总不成我们在里面扯闲篇,让他们在外面等着,日后对旁人说起,就要说我高拱官架十足了。到底可行不可行,你痛痛快快给句话!”
钦差高大人明着训斥,语气之中却流露出只有自家人才有的亲近随便,赵自翱满心欢喜,也就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道:“其实,盐商全靠朝廷厉行盐业专营之法发的家,惹恼了朝廷,一脚踹了他,他从哪里发财去?只要有盐引在手,要两淮盐商乖乖地听命拿出银子并不难。可是,要找个合适的名目,能堵住朝野内外那些清流官绅士子的嘴,那可就难了。大人可要三思而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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