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自翱可不知道,朱厚熜在定议要从两淮盐商中募集股本成立兴业银行之初,就提到了商人的户籍问题。说来惭愧,出于固有观念,他对商贾子弟并无好感,也没指望能从他们之中遴选出多少有用之才,因而根本就没有想到什么运学不运学的问题,以至于在外人面前还要向自己的秘书请教。而他考虑允许商人在居住地附籍,完全是出于杜绝商人偷逃赋税,增加朝廷财政收入的目的,却不是象诸位盐商所认为的那样是优抚恩恤他们这些商贾之流,准允他们的子弟应试出仕。不过,既然各得所需,又何乐不为呢?
这个问题原本正是高拱最大的顾虑所在,但皇上已经当着诸多盐商的面,把话题挑明。正所谓‘君无戏言’,事已至此,高拱也就只好放下了内心的担忧,帮着皇上说话了:“赵大人此言差矣。臣民户籍‘永不可变乱’固然是皇朝祖制,此前也绝非不可更易变革。嘉靖六年,内阁阁员桂萼便上奏朝廷并得到皇上恩准,对于在京城经商的外省商贾,除浮居客商外,其居住年久,置立产业房屋铺面者,责令附籍宛大二县,一体当差。这道恩旨固然只针对长年在京师从商且已置下产业者而言,但由于我大明各省府州县皆有行商定居,各地纷纷起而效法,某些省府还对在住地做生意、异籍寄居的客商予以承认,设置浮户专册,将其纳入册中。此乃皇上推仁心及天下,使官府衙门和商民各得其便之一大善政。既有此成例在,两淮盐商附籍扬州,又有何不可?”
原来,到了明朝中叶,除了负贩行商纷纷落迁定居之外,社会上同时出现了大量因其它原因而产生的流动人口,如失去土地、不得不背井离乡到外地讨生活的流民、不堪忍受官府赋税压迫而弃家别业逃离外乡的逃户等等。显然,传统的管理人口的户籍制度已不能适应现实的需要。许多封建官员中的有识之士便纷纷上疏朝廷,奏请对户籍制度予以变革完善。在经过了极其激烈的争论和一系列的调整之后,朝廷首先给了流民、逃户在异地寄籍暂居及附籍的权利,以维护社会稳定。负贩行商从流动性来说,与流民、逃户没有区别;但在财力方面,却不能与之同日而语--他们的经济实力可以保障其很快在留居地扎下根来。这些负贩行商在经商地购置产业、建筑房屋、营造坟地、养儿育女,他们的子孙也“婚姻于此,衣食于此,与土著世产者非有别也”;他们返回故里,反而会因“言语不相通,面貌不相习,又无产业可考”而遭乡人的拒绝反对。因此,到了正德、嘉靖年间,朝廷也逐步开始给予他们与其他流寓人员同样的可以在异地寄籍暂居或附籍的权利。
商人及流民、逃户被允许可在异地寄籍、附籍这一现象的出现,表示了明代臣民户籍“永不可变乱”的法定原则已在松动。高拱也正好藉此说服赵自翱--毕竟两淮盐商归盐运司衙门代管,奏请盐商附籍之事,两淮盐运司衙门上奏朝廷才理所当然;没有赵自翱具名,君臣一行人也不好越俎代庖,单独以朝廷钦差的名义上疏。
高拱的反诘令赵自翱为之语塞,同时心中啧啧称奇,这个至今不知名讳的北直隶布政使司右参政“刘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一来杨金水杨公公对他那样客气,连收银子的事情都不避他;二来“钦差高大人”问话,正儿八经的钦差张大人和几位镇抚司的太保爷都还没有开口,他便抢着说话,偏偏“钦差高大人”还对他言听计从;还有其三,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闲差官员,怎么会那样熟悉朝章国故,还能给馆选过庶吉士、出身翰林院的“钦差高大人”答疑解惑?
不过,眼前这位“刘大人”说的头头是道,让赵自翱无可辩驳;再加上无论是“钦差高大人”,还是那几位身穿大红锦袍的镇抚司上差,都用阴冷的目光盯着他,让他在七月暑天里竟有一种如堕冰窖的感觉,不得不嗫嚅着说:“刘大人鞭辟入里、鞭辟入里……”
“既然赵大人也赞同高某与列位同僚关于两淮盐商附籍扬州之议,那么,”朱厚熜追问道:“高某的奏疏,赵大人也定是答应署名了?”
被逼到墙角没了退路,赵自翱飞快地盘算起来--要知道,违背祖宗成法,固然要遭到朝野内外清流官绅士子的唾骂,不免有伤自己的名声清誉;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得罪了眼前这几位钦差大人,翻出自己收受盐商孝敬、与盐商结交往来这些烂事,自己立时就过不了关,别说是升迁户部右堂,下狱论罪抄家刺配都大有可能,那位镇抚司的大太保杨爷不是说了--“反贪局那边的号房还有空着的”,真要到了那里,这辈子大概也就到头了!再说了,“钦差高大人”领衔,诸位钦差大人一同具名,自己不过是附人骥尾,挨几声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便不合圣意,要论罪,自己也是个“胁从不问”……
想到这里,赵自翱把心一横:“刘大人说的极对。恩准商人附籍当地是皇上推仁心及天下,使各地官府衙门和商民各得其便之一大善政。高大人上体君父重商恤商之仁心,下察两淮盐商失籍无依之苦,要上疏朝廷恩准他们附籍进学于扬州,下官岂敢人后?”
“好!”朱厚熜点头笑道:“张居正,你把奏疏拿出来请赵大人过目”
赵自翱怔怔地接过了张居正递上来的奏疏题本,打开来看,正是奏请两淮盐商附籍扬州,一体当差应役一事,心里不禁纷乱如麻--这么大的事情,原来还以为是那个余剑自愿认购五十万两银子股份,高大人乐晕了头,一时大意就顺口应允,原来这一切都在高大人的算计之中,连奏疏都早早拟好了!这位高大人要救同年、捞政绩,也未免过于操切了吧?当真不怕违背祖制,被御史言官弹劾、遭天下士林唾骂吗?不过,两位御前办公厅的天子近臣、三位镇抚司的太保爷,还有司礼监的一位秉笔太监,什么事情扛不下来?哦,他们人人都有通天的线,或许早已将此事密奏皇上,请得了皇上的首肯也说不定,自己这些担忧,是否有些杞人忧天了?若循着这个思路去想,高大人答应为他们奏请朝廷准允附籍,倒是深得“意欲取之,必先予之”之妙啊!
赵自翱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一目十行地看着那份奏疏。奏疏上那一笔漂亮的钟王小楷,他是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就随手翻到了最后一页。
见他机械地合上了奏疏,朱厚熜微笑着问道:“赵大人看完了?”
“啊,”赵自翱慌忙应道:“看……看完了。”
“没有异议吧?”
“岂敢,岂敢……”赵自翱谄媚地说:“高大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是翰林手笔,这份奏疏遣辞严谨、用典雅致,最难得层层说理如抽丝剥笋,深入浅出,下官读来甘之若饴,如饮琼浆……”
因为要说服两淮盐商认购股份,朱厚熜君臣七人和赵自翱身旁的茶几上不但摆着茶水点心,还有笔墨伺候。朱厚熜懒得听他滔滔不绝地说这些牛头不对马嘴的奉承话,毫不客气地指着桌上的笔墨,说:“既然赵大人没有异议,那就请署名吧!”
虽说他这么做,有些过于强人所难,甚至还给人一种胁迫之感,但赵自翱决心已定,就不再犹豫,一边谄媚地笑着说:“这份奏疏上达天听之日,便是两淮盐商沐浴圣恩之时,这一切全仰赖高大人及诸位钦差大人仁心所致。下官何德何能,却得以具名窃功,真是失礼之至,失礼之至……”一边打开了茶几上砚台的盒盖,一手拉着官服宽大的袍袖,一手拈起了湖笔,在砚台里饱蘸了香墨,工工整整地在张居正的名字后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搁下笔,双手捧起奏疏,在嘴边吹了吹,递给了一直站在面前的张居正。
接着,赵自翱转头过来,对朱厚熜说:“大人,下官窃以为,盐商附籍一事事关地方民政,是否也请扬州知府王可王大人也一同具名拜疏?”
朱厚熜当然明白,这个家伙是想多拉个人当垫背,日后即便有事也能分担罪责。不过,赵自翱的建议很有道理,清查盐商家产人丁、登记入册等一系列的事情都是扬州知府衙门的差事,要求追加府学生员名额以供盐商子弟入学读书也得扬州知府衙门行文南京礼部,王可当然不能不署名!他当即笑道:“这是自然!杨太保,就请你带着奏疏去扬州知府衙门,请王府台过目具名!”
赵自翱心中窃笑不已:高大人果然厉害!有镇抚司的杨爷出马,给王可那个官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不具名!看他日后还敢不敢幸灾乐祸,黄鹤楼上看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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