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尚贤领命而出之后,朱厚熜装作这才发现那些盐商们还在跪着,说道:“各位怎么还在跪着?快快起来,安心坐着说话。”
“官老爷们”之间一系列的勾心斗角令诸位盐商看得目不暇接,此刻才回过神来,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叩头--眼前这位“钦差高老爷”提出要上奏朝廷,允许盐商在异地附籍,这对那些财力丰厚、业儒之心又十分迫切的盐商们来说,无疑是个福音,他们可以利用这项政策,使自己这一阶层的人名正言顺地参加科举考试,进入仕途,实现“茂异可以招选,俊良可以登崇”的愿望,怎能不让他们欢呼雀跃、叩头谢恩不迭?
朱厚熜微笑点头致意,还躬下身子,亲手将跪在前排的李纪、高万财、何富贵三人扶了起来,然后对盐商们说:“你们大概也都明白了,奏请朝廷恩准你们附籍一事,本官早就有了这个想法,即便没有余先生提及此事,本官也会拜发奏疏。当今皇上最是仁厚爱民、重商恤商,断无不准之理。”
这就等若是当众承诺自己一定能办成盐商附籍进学一事了。两淮盐商们都清楚,以“钦差高老爷”的身份,做出这样的承诺实在难得。纷纷离座,叩头致谢不迭。
在一片“老爷公侯万代”的颂扬声中,朱厚熜装作很随意地说道:“士农工商,皆是天朝子民,岂有子民有疾苦困顿而君父朝廷置若罔闻之理?其实,在本官看来,无论运学,还是附籍,都只是权宜之计,不只是你们,全天下的商户虽说都分属民、军、匠、灶籍,却世代经商,按民、军、匠、灶籍管理并承差应役,就显得十分不妥;而且,你们附籍某地进学应考,无形之中便挤占了当地生员名额,当地其他各届百姓定会不满。朝廷应该单独为你们商贾立下商籍,按一定比例分配县学、府学、乡学各级学校生员名额,凡岁科,提学使者按临照额取士,不占其他籍贯的名额,免得引起当地各届百姓的不满。如此一来,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各省府州县无论立不立运学,子弟都可以在当地进学应试,从此再也不必象余先生当年那样,为求功名仕进而远离高堂父母,以致竟有‘子欲养而亲不在’之人生大憾。你们商贾子弟中的英才俊杰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荣登科甲,为朝廷所用!”
顿时,两淮盐运司衙门二堂又一次成了欢乐的海洋,一片发自肺腑的颂扬致谢之声几乎将房顶都给抬了起来--要知道,设立商籍可不仅仅是关系到子弟能否取得求学和应考资格的问题。原来在森严的“士农工商”封建等级中位居末席,被视为“末业”的商人,不仅可以在异地居住、专事经商货殖,还能以当地名额参加科考,并拥有另获生员配额之特权,这等于是朝廷在政治上对商人作出的一个让步,能极大地提高商人的社会地位。而且,这已经不仅仅是给予两淮盐商的优抚恩恤,而是惠及全天下商贾贩夫之流的一大善政,若能施行,被歧视、欺凌了两千多年的商人,从此可以昂首挺胸、堂堂正正地做人了!许多盐商想到这个,就忍不住流出了激动的泪水。
朱厚熜含笑看着那些激动不已的盐商,等他们的欢呼之声略微减弱了一点之后,将手抬起向下压了压,示意自己有话要说。赵自翱忙喝道:“高大人还有话要说,都给我仔细听了!”
二堂上安静了下来,朱厚熜说道:“方才诸位都对本官千恩万谢,说句心里话,本官愧不敢受啊!设立商籍一事关乎国家根本、朝廷祖制,还要上奏朝廷,由皇上会同五府、六部诸多衙门仔细商议,拿出个周全妥贴的法子来,本官也不敢信口开河,立时便应承诸位。不过,高某身为朝廷命官,奉旨巡视江南,今日到贵府扬州来,可不只是为了完成募集股本筹办兴业银行的差事,总要对诸位有所帮助。譬如,奏请朝廷恩准两淮盐商附籍、子弟进学一事,高某就可以给诸位写包票,且请诸位放心就是。”
这一席话说的入情入理,听着更象是一句客气话,但余剑却听明白了弦外之音--这是眼前这位“钦差高大人”许下了诸多美好的承诺之后,在索取回报,要两淮盐商们积极认购那个兴业银行的股份,好让自己给朝廷交差。他身为盐商之一,自然知道其他盐商都在担忧些什么,有心要帮着“钦差高大人说服大家,便大着胆子说:“大人,学生有一事不明,还请大人示下。”
余剑的猜测一点也没错,朱厚熜满脸堆笑,说道:“余少东有举人功名在身,这个‘大人’、‘学生’之称就免了吧。高某痴长你几岁,如蒙不弃,就请以兄弟相称。但不知三明兄有何指教?”
余剑说:“指教不敢当。学生想问大人一句,兴业银行既有户部、江南织造局的股份,应该算是朝廷的衙门,怎会愿意吸纳民股?”
明朝一贯崇儒重教,诸生的地位与官员庶几相当,平礼相待、兄弟相称也都是寻常之事;更不用说举人已经可以候选任官,距离现任职官不过一步之遥,“钦差高大人”的提议并无违制失礼之处,反而显得谦和有礼。但是,余剑还是不肯改口,让朱厚熜不免觉得他有些迂腐。
不过,余剑的这个问题却是问到了要害之处。概因他虽没听说过什么“银行”,却从眼前这位“钦差高大人”的解说中知悉,所谓银行便是典当行与银号的综合体,不用说是获利不菲的行当;而他在山西之时,就曾听说晋商想参股民生典当行,托贺兰石遭到了内阁学士、户部尚书马宪成的反对。贺兰石何等人物,不但是晋商之中的头面人物,有太师英国公张茂和当朝首辅严嵩、严世蕃父子做靠山;还因为当初包销国债有功,被朝廷授予六品内官的身份,当上了直属大内掌管的大同市舶司副使,等若是攀上了宫里。以他这样的门路,尚且办不成参股之事,更不用说是自己这个毫无根基靠山的一介举子了……
面对一脸疑惑神色的余剑,朱厚熜耐心解释说:“本官方才说过了,成立兴业银行,是为规范江南民间借贷行为,为商户百姓提供生产急需的资金,一来解除江南百姓多年所受‘放青苗’那样的阎王债之苦;二来也是为了促进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推行和商品经济的发展。这是上利国家、下利百姓的大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是故兴业银行虽亦可算是朝廷的衙门,但草创初始,需要汇集各方力量,官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齐心合办,方能克成大功。至于民股参营一事,三明兄或许还不知道,江南织造局已奏请朝廷恩准试行官民合营丝织棉纺业,让苏松杭三地的棉商绸商以自家作坊桑园折价入股其下属的苏松杭三大织造局。那些入股的棉商绸商非但每年可以按股分得红利,更有份参与经营管理诸项事务。正因有此成例,是以愚兄才敢向朝廷奏请委任你为兴业银行行长,协助愚兄打理一应大小事务。”
接着,他一指坐在下手的杨金水,说道:“那位便是司礼监秉笔、江南织造使杨金水杨公公,他是宫里的人,行止代表宫里,你们的股权证由他加盖织造局的印信,以江南织造局名下的作坊、铺面和桑园棉田作保。高某方才已经说过,你们认购的股份,每年所获红利多少,尚需看银行的经营发展,高某也不敢向诸位打包票,但诸位的股本还是有保障的。”
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朱厚熜笑着解释说:“所谓股权证,即是你们出资入股的凭证,等若约书一般,赎回现银或交易股权皆以之为凭据。”
杨金水不得不站了起来,点头说道:“高大人说的不错。我江南织造局确实已经上奏朝廷,恳请试行官民合营一事;也愿以名下的作坊、铺面和桑园棉田为诸位的股权作保。”
内廷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身份在那里摆着,杨金水的这个公开表态的威力自然不小,那些原本已经心有所动的盐商们也都窃窃私语起来。
余剑却还是很冷静,说:“兴业银行除每年应缴纳朝廷赋税之外,可还有其他供奉或支应?”
在商言商,余剑有这样的顾虑也是正常的--若是算上通常按“十成抽一”的税率收取的过关榷税,明朝对于商户征收的各项赋税已然不轻,但最让商户不堪重负的,却是各地官府衙门随意支派的各种摊派孝敬或以置办贡品为名义加征的额外供奉。
朱厚熜微微一笑,说:“兴业银行既有户部代表国家出的资本,又有江南织造局的股份,有哪个衙门敢随便支派孝敬?至于供奉,则更是不必。你们照章纳税便是为国家做出了贡献,又何需另外的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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