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看了一会儿,俞大猷转身离开了演武场--一来担心自己如此突兀的现身演武场,难免会惊动正在操练的学员,影响他们演练阵法;二来如此严密的阵法,每个人都被融入或者说是压缩进了集体之中,看不出个人战力、战术的优劣。既然黄埔军校的各位学员都是从禁军各军和九边重镇、各要隘卫所驻军之中遴选出的年轻干才,想必个个都出类拔萃,还是由军校指派的好,反正兼任军校教务长的兵部左侍郎、明军总参谋长杨博杨惟约已经从南京给他回信,允诺一定将优秀学员分配给他,老杨是个信人,一诺千金,想必一定会给军校方面打招呼……
俞大猷一边想着,一边朝着校本部走去,路过一间教室之时,突然听到里面传来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南方不产名马,汉人又不善骑射,所以宋军多为步卒,平原野战,机动性和攻击力都不如骑兵,将领只能列阵而后应战。但是,大部分的战阵正面防御都很坚固,两翼却显得过于薄弱。蒙军将士弓马娴熟,以集团骑兵冲锋,号令一出,中军适当内缩,左右两军从两翼杀出,以往来驰射攻击宋军侧翼,大量杀伤宋兵。等到宋军阵型大乱,或两翼吃紧,将帅不得不下令变阵之时,中军再迅猛出击,远则驰射,近则践踏,便能大破宋军。前元伐宋,这一战术无往而不利……”
驻足倾听的俞大猷微微一笑,心中暗道:亦不刺将军如此倾囊相授,不枉皇上如天之仁,留下他的性命。只是,他们蒙人性格过于刚直,把话说的这么直接,丝毫不给汉人留颜面,只怕座下的那些学员难以接受啊……
原来,如今正在大明黄埔军校教室里讲课的那位教官,正是嘉靖二十八年趁着朱厚熜巡幸草原之际,纠结部众袭击圣驾,兵败被擒的鞑靼军中万夫长、翁吉锡惕部的酋首亦不刺。其后,朱厚熜不但赦免了他和族人的滔天大罪,还礼聘他到黄埔军校担任骑兵科总教习。亦不刺感怀浩荡天恩,就诚心归顺了大明,将自己毕生所学教授给大明军官。不过,如今汉蒙两族止戈修好,蒙古各部也大多归顺天朝,亦不刺讲课时选用战例,就有意避开了近两百年来明军和蒙古各部之间的战争,而是以蒙古伐宋为主。
果然不出俞大猷所料,有位学员不服气地抗辩道:“教官说宋军战术选择失当,学生以为也不尽然。阵法两翼薄弱,完全可以用强弓硬弩予以弥补。大宋有黑漆、黄桦等名弓,神臂弓的射程也在三百步以上,命弓箭手列队阵后,完全可以压制骑兵冲击、掩护本阵两翼。”
黄埔军校建校之初,朱厚熜便颁下口谕:在军校的课堂和演武场上,教官最大,谁敢不听从命令,不但要被关禁闭,还要记入考功簿,日后迁升无望不说,所立战功还要降等;个别情节严重、屡教不改的,可以直报大都督府和兵部武选司,予以罢官撤职。其实,以朝廷对黄埔军校的重视,军校教官大部分都是五军都督府和兵部遴选的明军资深望重的将领,地位尊崇、官职显赫又身经百战、功勋卓著,学员们谁敢得罪他们这些军中前辈?这样的圣谕,不过是担心那些入黄埔军校深造的明军军官轻慢折辱亦不刺和其他从蒙古各部礼聘来的鞑将教官而已。
不过,亦不刺和其他那些从蒙古各部礼聘来的鞑将教官从不滥用这种特权,尤其是亦不刺,自知昔日有罪,对学员也颇为客气,只要学员言之有理,从不板着面孔大加训斥,倒使得课堂教学气氛十分活跃,以至于朱厚熜曾让军校其他教官都来观摩学习,在大明最高军事学府中大力推广这种先进的能发挥学生主观能动性的教学方式,培养这种难得的自由讨论的学术氛围。
因此,在亦不刺的课堂上,学员们类似于这样的插话甚至反驳并不罕见,亦不刺也丝毫不觉得有损自己的师道尊严,就事论事地答道:“前宋先割幽燕,再失熙河,导致宋军战马奇缺,又缺乏可以据守的要隘,为了防御辽、金、西夏等国骑兵侵袭,军中大量编制弓箭手和弩手,数量曾经一度高达六成左右。若能整饬武备、加强操练,纵然不足以收复失地,自保应该绰绰有余。但因前宋朝廷专一崇文、轻视武备,军器监所造的弓箭,不合格率也高达四成以上。史载,北宋神宗年间抽查库藏军械,曾闹出连续抽查三张弓,没一张合格的笑话。宋室南渡后,由于担心武将篡权,朝廷策略更加重文轻武,兵略及军械制造更成为朝野轻视的末技,神臂弓的制法由此失传。至宋元争战之时,宋军已无法拼凑出与蒙古铁骑相抗衡的弓箭营了。普通兵士装备的角弓,射程还不及蒙古骑兵用以马上驰射的弯弓。更何况,蒙军中军尚未出动,可用长弓漫射,压制宋军弓箭手。”
有位学员忘记了华夷之大防,帮亦不刺反驳道:“还有,步弓手身居阵后,视野被前面列阵的步卒阻挡,只能以无差别漫射压制正面和斜侧面。若是我率骑军,可在正面以少量兵力诱敌,将主力调到正斜面,发起突击。骑兵马快,步弓手又无法在正斜面形成漫射,三百步的距离,转瞬即到。要用步弓手防御本阵两翼,只怕很难。”
亦不刺点点头,说道:“不错。骑兵还可以不急于攻击本阵,先攻击步弓手阵形,先以驰射,继而冲入践踏,步弓手无力自保、前面列阵的长枪兵、刀斧手、盾牌手要么来不及转向,一旦转向,本阵势必陷入混乱之中,蒙古中军趁机出动,亦会被击破阵形。”
另一位学员也插话进来,说道:“我有办法!可在步弓手阵形之外掘壕或设置鹿砦,防御骑兵冲击……”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无论是教室里的亦不刺和诸位学员,还是窗外的俞大猷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先前给亦不刺帮腔的那位学员笑道:“哈哈哈,亏你还想得出这个掘壕固守的法子!你们江西的卫所军没有骑兵,这也怪不到你;可你来军校半年了,总该有点长进才是。步弓手掘壕、设置鹿砦,本阵要不要也这么做?骑兵一退,你敢不敢追击?骑兵不退,你要不要撤兵?说到底,你这是自己给自己做个囚笼!还有啊,你以为躲在乌龟壳里就没事了?骑兵四散,往来驰射,你龟缩在一团的本阵兵士只怕要血流成河了!”
被众人嘲笑的那位学员脸上挂不住了,怒道:“你说谁是乌龟?”
嘲笑他的那位学员仍嬉笑着说:“我可没说你是乌龟,反正大家都知道,谁做个乌龟壳,谁就是乌龟!”
“照你这么说,当年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京城保卫战,以坚壁阵迎敌的俞大猷、戚继光两位军门都是乌龟了?还有,首创战车阵法、编练混成旅,并在塞外大破蒙古骑兵的俞军门也是乌龟了?”
以俞大猷、戚继光之赫赫战功,提起他们的名字,数百万明军无论品秩官阶,谁不翘大拇指?谁敢说他们是乌龟?那位嘲笑他的学员气哼哼地说:“你这不是在抬杠吗?”
听到自己的学生提起京城保卫战和那场自己永远也无法忘记的塞外激战,亦不刺的面孔抽搐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随即立刻隐去了,淡淡地说:“讲堂论武,无非纸上谈兵。斗兵斗嘴,不要斗气。”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亦不刺准备继续讲授宋元争战的战例,这个时候,一位学员突然又开口说道:“正所谓水无常形、兵无定势。兵法之妙,在于因势利导,临机应变。古往今来,诸多阵法既是定势,便都有缺陷,俞军门首创的战车阵法也不例外!”
俞大猷名震寰宇,在明军将士心目中的地位不亚于古往今来的诸多名将;加之塞外一战,第一军混成旅五千将士以战车阵迎击一亦不刺纠结起的近万大军,毙伤俘敌总数五倍于本军伤亡,在明军两百年来对蒙古铁骑的战争之中绝无仅有,以一位军校学员的身份,质疑俞大猷的战车阵法,无疑是孔夫子面前掉书袋、关公门前耍大刀。因此,这位学员一言既出,举座哗然,窗外的俞大猷也竖起了耳朵。
亦不刺自幼从军,随同鞑靼酋首俺答四处征战,历时十数年,从未尝过败绩,即便是当年在北京城下,鞑靼全军败退,因为他并未直接面对装备有精良火器的营团军,也没有遭到多大的损失,相反还抓住了游击在外、又要闯营回城的营团军骑营的尾巴,差一点将率军断后的戚继光俘虏,他的心中就不免有些轻视营团军的战力,并对那些谈营团军而色变的鞑靼军将大为不满,时常讥讽他们。却不曾想,嘉靖二十八年塞外一战,由营团军扩编而成的禁军第一军竟然在野战之中大败了他,虽说第一军混成旅仰仗了火器之利,那样不成比例的伤亡依然让他无法接受。这些年里,尽管他身在明军最高学府任教官,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回味那场令自己终生辗转难安的激战,思考如何击破混成旅战车阵的方法。亦不刺这么做,倒不是为了日后一雪前耻,只是为了探求兵法的更高境界,也算是汉人所谓的“朝闻道,夕死可矣”……
因此,听那位学员说战车阵也有缺陷之后,他不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自己定下来的不在课堂上研讨明军和蒙古各部之间争战的规矩,追问道:“李成梁,依你之见,战车阵的缺陷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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