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会馆就在三山街的出口不远处,朱厚熜君臣等人跟随着李老爸走不到几步就到了,这是一座颇为气派的院落,迎面是三扇装饰着砖雕的门脸,里面还有一座二层小楼和两排平房,二层小楼的门厅大概是用来见客、谈生意的地方,装饰的还颇为华丽,看来浙东商人的实力不容小视。
朱厚熜等人被让进大厅,在上首的交椅中坐定之后,李老爸招呼一声:“来了几位贵客,大家都快些出来见礼,行跪拜大礼!”
“呼啦啦”一下子从楼上楼下和平房里奔出来一二十个商贩打扮的人,见跟随李老爸进来的不是他们所期待的衙门里的老爷,只不过是七位儒生,不免有些失望,却碍于李老爸不停地用严厉的眼神催促,就都跪下行了礼。
“重农抑商”是中国封建社会大多数朝代都奉行的国策,明朝尤其如此。虽然经过朱厚熜这么几年来大力推行重商恤商,但传统思维的顽固是何其之大,商贾仍被旁人甚至自己视为操持贱业的贩夫走卒之流。即便不是官员,遇到那些有点名望的在学相公(注:即有秀才功名的儒生),也要行跪拜大礼。朱厚熜等人等人也就不再敬谢不敏,坐着坦然受了他们这一拜。李老爸还从自己腰包里掏出一块约莫三两重的银子,想了想,或许是觉得太过菲薄,又让那些行商都各自掏了些许出来,凑了五两银子,派了两个人赶紧去置办一座席面,要“略备薄酌,款待几位相公”。
高拱和张居正有心劝阻,却见皇上没有表态,转而一想,与其在当街酒肆中与几位倭人孩童对坐宴饮,不如就在这浙东会馆里--固然以皇上九五之尊与商贾之流对坐宴饮也十分不妥,传了出去也会招致朝野内外的讥评,但毕竟被人发现的可能性要小许多……
大部分浙东客商行礼过后就走了,那位时疯时不疯的刘小二也被两人半推半劝着带了下去,只剩下了三位行商,或许是有头脸的大商贩,又或许是碍于李老爸的面子,留下来陪着几位“贵客”叙话。
朱厚熜虽说有意要为这些可怜的行商出口气,却还在想着尽快了事,然后跟德川家康好好交谈一番,就开门见山地问道:“方才李老板和那位刘小二都说到牙行压着你们的货不让售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朝廷早在嘉靖二十六年便废除了坐地牙商包买包卖之制,准许你们行商设立会馆,自行觅主发卖么?”
所谓坐地牙商包买包卖,跟铺户当行买办之制一样,也是封建王朝对于商业活动施加的诸多限制之一,尤其对于行脚商人来说,更是一大苦处。行商扬帆载货,将本图利,比之要办理“市籍”、承担差役的坐商,固然多了许多自由;但一买一卖,都要受制于牙行,不经牙行,便不能购货,也不能发卖。牙行商人仗着有官府牙帖,坐收厚利不说,还将自己不得不承受的当行买办之苦转嫁到外来行商头上,甚至还有一些不道德的牙商,恣意欺侮外来行商,赚取最大限度的利润。
嘉靖二十六年,朝廷增开时务科,有进士在殿试策论中深刻揭露了牙商盘剥压榨行商的丑恶行径,令朱厚熜看了不禁瞠目结舌,便颁下诏谕,予以废除。现在看来,大概跟铺户当行买办之制一样,也都是有其法却不得其行,各地官府衙门依旧是船行旧路,“瞧着办”了!
果然,李老爸苦笑道:“要说朝廷废除了牙行买办之制,诚然不假。不过,相公方才也看到了,当行买办之制,朝廷也是一体废除了的,王老爸的扇子不还得乖乖送到衙门里去?”
看了那位时务科进士的策论,朱厚熜对牙行凭借官府势力欺压行商的丑陋行径已有一定的认识,却没有想到竟然恶劣到能把行商逼疯的地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问道:“那么,那位刘小二怎么会被牙商逼迫成这等模样?”
“相公是贵人,未曾行商于外,大抵并不知道我们行商的苦楚。”李老爸说:“大凡商货初到,牙商照例宰鸡设宴,招妓演戏,殷勤招待。及至商货到了牙行的货栈之中,便任意把持,私行取用不说,还往往压住商货,不觅主发卖,弄得我们行商常常要等上数月一年之久,仍不能将货物脱手。相公试想,我们这些做行商的,哪一个不是把身家性命压在行情涨落之上?被牙行这么一压,好端端的热货便成了冷货,这不是要了我们的命么?”
朱厚熜追问道:“噢,货价大跌,牙行又有什么好处?”
“按说商货跌价,牙行也并无好处,但他们一味招揽,自己做不来也不许我们自行发卖,到了货贱之时,牙行更是压着不发,却照旧要向我们收取客栈租金和牙用(注:牙行的佣金)。我们这些客商,财雄势大的也有,但总是小本经营为多,哪里受得了牙行这样折腾?只好任由他们摆布,赶紧忍痛将货物低价贱卖了事。说起来,行商之苦,比之坐地经营的铺户,则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刚才那个刘小二,就是被牙行的顾三压了九个月,其间催问了无数次,反遭他数落抢白。他是头回出来,又是借的本,心里着实急着把货脱手,一时想不开,急火攻心便发起疯癫来。如今只要是见着生人,就以为是官府衙门里的大老爷,磕头求情,想让顾三早点把货给他卖了,折本是肯定的,回去典屋卖田还债,也好过一直流落他乡,把老母妻儿撇在家中忍饥挨饿……”
说到这里,李老爸长长地叹了口气:“唉!瞧他那样子也着实可怜,真不知道今生还能好不能……”
李老爸所说的情况,跟那位进士在策论中大致一样,朱厚熜便相信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说:“那位刘小二既遭此不幸,何以不早日将他送回家乡将息料理?既对他本人好,也免得他家人挂念。”
李老爸点点头:“王相公说的是。前些日子原本打算就送他回去,只是眼下尚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所以才留下再住数日。”
说着,又摇头叹息道:“唉!不单是他,便是小人也意欲早日归去,再也不出来受这份苦了……”
朱厚熜心中一动,追问道:“一个疯癫之人,尚有何用处?”
李老爸没有立即回答,他那张谦恭随和的脸变得有些阴沉了,一双眼睛却异样地亮起来,看了看朱厚熜,从紧抿着的嘴唇里吐出三个字:“打官司!”
朱厚熜主动要求到浙东会馆来,原本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应天府对于朝廷颁布的诸多重商恤商的律令阳奉阴违,让他十分恼火,有心要借此机会,好好整肃整肃大明官场那些因循守旧的老顽固和借机虐民的贪官污吏。但文章要起笔,总要有个引子,这引子自然最好是来自民间商户百姓的控诉。可是,方才老王头最后的屈服使他万分沮丧;刘小二的出现,却使他再次找到了契机--行商被牙行逼疯,无疑要比铺户无力承值买办被强抢货物更有说服力;而且,行商比之铺户,总要胆大一些,顾虑也要少一些。
因此,见李老爸自己也有这个想法,他深感欣慰,说道:“看来,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这个官司该打!至于该怎么打,咱们好生合计合计。你先说说看。”
李老爸忿忿然地说:“刘小二被他们逼成疯癫,我们浙东客商都气愤不过,都说如今不同往日,既然已经立了馆,就不能再受他们欺负。大家伙儿商议定了,要抱成团跟他牙行斗一斗。一是要牙行为这件事向我会馆赔礼认错;二是刘小二一应商货损失、汤药使费,得由牙行赔偿;三是要他们立下约书,今后我们浙东行商商货到行,均须及时发卖,不得随意拖延。否则,今后一应货物,会馆俱自行觅主发卖。”
朱厚熜哑然失笑:“前两条还算适当,惟是第三条,朝廷当初已然明令废除牙行包买包卖之制,准许你们行商立会馆便是让你们自行觅主发卖,何必要多此一举,当做条件提出来?”
李老爸苦笑道:“就是这些条件,还不知道牙行答应不答应呢。他们背后有官府撑腰,若不是大家合计着皇上驾幸南都,那些大老爷们有所顾及,兴许会收敛些个,漫说我们这场官司能不能赢,敢不敢打还在两可之间。今日小人去牙行再行交涉未果,声明要跟他们打官司。那个牙商顾三好生嘲笑了小人一番,说小人有胆尽管去告,管保叫小人输了官司还要赔上银子。然后便将小人赶了出来,若非小人走得快,兴许还要吃他们的打……”
朱厚熜追问道:“那么,若官府真的偏袒他们,你们又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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