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虽说生性刚直耿介,但他的头脑也十分机敏聪慧,又久在朝政中枢,多多少少从严嵩、严世蕃父子二人那里学到了一点柔媚事君的手腕。方才张居正劝谏君父不要泄露天机,得到了皇上那句有“爱朕之心”的评价,让他心里不免有些拈酸吃醋,便亢声分辩道:“国有长君,乃是社稷家邦之幸、百官万民之福。皇上正值春秋鼎盛,圣体康健,臣等万不敢妄言山陵崩殂之事,也请皇上慎言,勿将臣等置诸不忠不孝不臣不子之境地。”
跟张居正方才一样,高拱如此不露痕迹的奉承话让朱厚熜听了心里很舒服,就笑着说道:“呵呵,你这么说倒也是一片诚心,朕也不能不认可。不过,正所谓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当国柄政之人,一定要有长远眼光,凡事当未雨绸缪、周全谋划,且不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说到这里,朱厚熜突然想起了今天遇到的德川家康--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腹大患,却没想到运气这么好,镇抚司的人去诱骗织田信长,搂草打兔子竟然把还是个娃娃的德川家康也顺手弄到了大明来,此刻想起来仍觉得不可思议,更觉得这一切简直是老天爷对于将他穿越成混蛋嘉靖的一种补偿。因此,他得意洋洋地说:“得蒙上苍垂怜眷顾,使朕知悉了中外诸国今生后世之事,最大的益处便是可以料敌机先、未雨绸缪。方才跟你们说了国内之情状,朕再跟你们说说海外。我泱泱中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自汉唐以降,国力雄于世界,也确实是四夷宾服、万邦来朝。可惜,到了这个时代,已有诸多西洋番国崛起于极远之地,肇始之国为佛朗机、西班牙等,继之还有英吉利、法兰西、荷兰等国,无一不是以通航海外、殖民掠夺为能事,楼舟万里,四处剽掠,以残无人道的手段压榨、杀戮各国百姓,聚敛了大量财富,国力也随之大增。反观我大明,自成祖文皇帝派遣郑和率船队出使海外之后,便以下西洋徒靡国帑民财为由,厉行海禁,闭关锁国。女真窃据中原之后,依然死抱天朝上国的架子不放,完全承袭我朝重农抑商、海禁锁国之旧制,致使我们华夏古国渐渐丧失了数千年来的领先地位。更可悲的是,我国上至国君大臣,下至市井百姓,仍以天朝上国自居,夜郎自大,排斥一切外来的先进文化、科技。有道是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如我们中国这样逆向奔行于历史的发展之路上,自然被世界潮流所抛弃。等到西方列强凭借着他们的坚船利炮打开我中华国门之时,一切便都晚了,自此便陷入了落后--挨打--越挨打越落后--越落后越挨打的怪圈之中,我华夏古国、中华民族几乎有亡国灭种之祸!而究其根源,主要原因正是实行海禁锁国之制,固步自封,不思进取。因此,朕当年要废弛海禁,朝野内外皆以为是为了换得海商集团乐输钱粮、运兵南下以助朝廷平定江南叛乱,殊不知即便没有江南叛乱这一天赐,朕亦要觅一良策,改易太祖高皇帝钦定‘片板寸帆不得下海’的祖宗成法。至于货殖海外赚取若干银钱,倒在其次;虚心学习外国先进文化、科技,乃至制度,汲取彼之所长,弥补我之所短,抑或不妨干脆直说是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才是确保我中华民族永立历史潮头、永远雄居世界强国之林的不二法门!”
滔滔不绝地说的这么多话,朱厚熜觉得口干舌燥,便停顿下来,抓起桌上的凉茶就大喝了一气,这才意识,自己只顾说的痛快,一股脑把世界几百年的发展历程都倾诉给了在座的三位心腹近臣,吕芳自不待言是相信自己的,哪怕自己说天上的月亮是方的,大概他也不会提出异议;却不知道高拱和张居正两位日后的宰辅在片刻之间能否接受这些,便不再继续说下去,改大口牛饮为小口品呷,留心观察他们两人的反应:
高拱双眼闪烁着夺人的精光,仿佛是一座装满珍珠玛瑙、珍玩珠玉的宝库被突然打开在了他的面前一般--他本身就信奉“百姓日用皆学问”的实学思想,加之曾奉旨主持废弛海禁开放海市,时常要与那些不远万里前来大明货殖的西洋商人打交道,或多或少能了解西洋诸多番国并不象人们所谓的不知礼义教化为何物的“蛮夷之地”,便大致明白了皇上的千年之忧。同时,皇上所说的佛朗机、西班牙、英吉利、法兰西等国,他曾从西洋商人那里听到过;惟是“荷兰”,虽不曾听说过,但听西洋商人言说,在极远之欧罗巴洲,小国林立,各自为政,或许真有这么一个国家也说不定。不过,皇上当初费尽心机谋划以倭制倭之良策,派出了镇抚司十三太保中的三位太保东渡倭国组建情报网;为了拉拢当今幕府将军身边的重臣,不惜破坏两国之间勘合符验制度,密令宁波市舶司准许幕府管领细川信元的船只驻泊交易,丝毫不计较细川信元便是当年倭国使臣闹出的那场争贡之役的罪魁祸首之一,大概都是出于这一份忧国忧民的深谋远虑吧!至于在京师大学堂设立同文馆,给予等重黄金之厚赏招揽人才翻译西学著作;在工部设立科技司,遴选时务科进士充掖官署,专门研究那些“西洋奇器”等诸般举措,也一定是皇上所谓的“师夷之长技以制夷”……
跟高拱有所不同,张居正正在皱眉苦思,似乎一时还不能领会朱厚熜这一席话之中蕴涵的深意--他虽说不是迂腐的书呆子,但为求功名仕进,一直埋首书斋,钻研经史子集;又未曾象高拱那样时常与西番诸国商人打交道,自然无法很快理解朱厚熜所说的那些海外奇谈。
看到高拱和张居正两人不同的反应,朱厚熜突然又了一个想法,便笑着说: “肃卿、太岳,你们今日都见到了那位倭人孩童袁家康,就说说看,你们觉得他如何?”
高拱从遐思中回过神来,听到皇上问起袁家康,立刻回忆起了今日皇上见到他之后的狂喜和之后执意要与之宴饮晤谈的种种情状,便以为皇上大概是要延揽那位倭人孩童为大明所用,沉吟着说:“回皇上,此子举止得体、英华内敛,若加以雕琢,日后或可成为有用之材!”
“或可成为有用之材?”朱厚熜一哂:“你必定已经猜到袁家康便是朕曾提到过的德川家康,却还是如此吝啬评价,果然不少人都说你高肃卿素以才略自负,目中无人啊!”
见高拱略带尴尬地面色泛红,朱厚熜又笑着说:“不过,这也不怪你。当初朕与你和汪直商议布局倭国问题之时,未曾向你们泄露天机,今日不妨告诉你:朕当初所列名单前三位的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三人,正是促使倭国从分裂走向统一的三位枭雄。若将统一倭国比作是一张饼的话,那么,织田信长是种麦之人;丰臣秀吉是磨面做饼之人,而德川家康便是享用这张饼的人。由他而始,开创了倭国继源氏镰仓幕府、足利氏室町幕府之后的第三次武家政权--德川氏江户幕府,累世统治倭国近300年。暂且不论中国与倭国恩怨纠葛,倭国如今正值战火纷飞的战国时代,德川家康不过是据有区区一隅之地的小领主,幼年之时又被充为人质,背井离乡多年,却能于乱世之中崛起,最终一统天下,如此英雄人物,怎能等闲视之?”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道:“方才朕与你们说了后世会有诸多西方列强仰仗武力,欺凌我们中国。其实,一来彼国与我们远隔千山万水,二来我们中国地广人稠,无论是如今强盛一时的佛朗机、西班牙两国,后来相继崛起的英吉利、法兰西、荷兰、俄罗斯、美利坚等国,纵然有心建立殖民统治,奴役我中华民族,也无力得逞,日后便专一以经济掠夺为主。倒是与我中国一衣带水的倭国,虽说在历史上,他们曾受我中国颇多恩惠礼遇,文化也受我华夏文明影响颇深,但他们却人心不足蛇吞象,亡我中国之心始终未消。比如那个丰臣秀吉,甫一统一倭国便发全国之兵侵略朝鲜,意欲先图朝鲜,再窥视中华。数百年后,倭人又故伎重施,再度入寇中国,烧杀淫掠,无恶不作,我泱泱中华、文明古国, 不但蒙受了无尽屈辱苦难,庶几有亡国灭种之祸!由是知之,倭人乃是一个隐忍、顽固、凶残、可怕的民族,且不知好歹,毫无悔过之心,诚为我中国之心腹大患、世仇死敌!即便如今彼国四分五裂,内乱频仍,我等君臣亦万万不可忽视卧榻之旁酣睡的这头饿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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