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朱厚熜方才的描述过于可怕,在场的三位天子近臣至今仍惊恐难安,但压在他们心头那浓厚的忧思和巨大的恐惧,却在不知不觉之中被皇上这几句意气风发的话语冲淡了,原本略微有些佝偻地缩在座椅上的身子也悄悄地直了起来。
朱厚熜敏锐地发现了他们的变化,暗自在心里点点头,继续说道:“正如朕方才所言,我大明进入中平守成之期,种种痼弊,已是积重难返。若就其中一枝一节而改革,徒然虚费时日而难见效用。正所谓重症用猛药,不若以天雄、大黄等猛药,治其根本。根本一清,枝节便不难根治。所谓根本,朝廷与省府州县各级地方官府并无分别,其中最紧要的,无非就是治政、安民两件大事。治政其实就是治官,我大明官场最大的痼弊所在,便是有法不依、有令不行。朝廷制定颁布的诸多法令,往往难以落到实处,等于一纸空文。要革除此弊,惟有刷新吏治、整饬政风、严肃纲纪、信赏罚明,方能使朝廷的各项政令大行于天下。朕自嘉靖二十二年推行新政之初,便设立考成法,对六部九卿各大衙门和各地官府的各项政务登记入册,实行月查岁考,稽查考核执行情况,用意就在确保朝廷政令畅通,各级官吏凛然奉行,虽万里之外而不敢违。”
“至于安民,正所谓民为邦本,民不思乱,祸源自消,国家可定。历朝历代政权更迭,大多都是因为苛政虐民,百姓被逼得活不下去,才起来造反。这些年里,朕施行了那么多的新政,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与民休养生息、致民富足安乐。民分四等,士农工商。有道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士排在头等,国朝尊礼重教,对士人儒生有诸多优抚恩恤政策;至于农夫,我大明以农耕立国,士人信奉‘耕读传家’的古训,两京一十三省各级地方官员大都出身科甲正途,一点天良未泯,只要朝廷不逼迫他们加征赋税,他们也都懂得体恤治下农夫,四时督促农桑不遗余力。惟是工商两类民众,虽也是我天朝子民,却倍受歧视,概因历来为政者皆以农文本,而视工商为末业,施加诸多限制。岂不知世上若无工匠,一应百姓日用之物从何而来?世上若无商贾,一应货物又何以转运流通?也就是说,农耕是立国之本,工商又何尝不是立国之本、民生所系?朝廷又岂能不爱惜之、振拔之?这些年里,朝廷和朕花了那么大的气力来推行工商亦本的国策和诸多重商恤商的法令,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效,每年朝廷新增几百万的榷税商税便是明证。可惜的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改变官绅阶层几千年来‘重农抑商’的固有观念,何其之难!时至今日,有不少地方官府衙门仍将工商业者视为贱籍,横加禁制,对铺户行商敲骨吸髓,锱铢不遗,尽干出那些杀鸡取卵的短视行为。他们怎么就不想想,把市面上的铺户都逼得破了产,把行商都逼得从此不再出外货殖、流通有无,非但国家再也收不到那么多的榷税商税,你治下子民吃穿用度该如何解决?我大明每年产出的那么多的丝绸、瓷器、茶叶,还有棕麻桐漆又都卖给谁去?”
皇上把话说的这么透彻,令高拱万分羞愧--他当初为刘清渠说情,固然是出于他向皇上陈述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又何尝不是因为刘清渠与他恩师夏言私交甚笃,亦是夏党的一大要员?可是,皇上这一番高屋建瓴的剖析,使他明白,皇上要惩处刘清渠,并非是一时气愤的率性之举;而是殚精竭虑为家国社稷谋万世治安。意境之高远、胸襟之开阔,远胜过他这个一直以国士自诩,矢志佐君治政、修齐治平之人……
想到这里,高拱羞愧难当地离座跪了下来:“罪臣愚钝,不知圣心之深远,恳请皇上治臣妄言乱政之罪。”
朱厚熜当然知道高拱在自责什么,扶起了他,笑道:“肃卿不必如此。其实,朕说这么多,可不只是就今日之事而论。仔细想想,朕要将刘清渠打入诏狱确实有些不妥,一来你方才说的不错,刘清渠身为一省之巡抚,大抵只是把差事委派下去,具体怎么办,他才不会去管。抓了他,抓不抓他下面巡抚署,还有应天府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等衙门承办此事的职官司员?如今之情势,西洋是否有变,至今还不得而知;即便没有,江南还要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应天府更多了全力赈灾抚民之重任,眼下且不能乱,骤兴大狱固然不可,走马换将只怕也会耽误政务;二来国家有法律、朝廷有制度,即便是惩处一名升斗小民,也须经三推六问,依律定罪论处。朕也一直说要严肃纲纪、信赏明罚,罢黜一位封疆大吏这么大的事情,应交由内阁酌处,又岂能由朕一言立决?已之不正,焉能正人?还有其三,朕今日可是微服出宫,自然不能公诸于众。那么,朝野内外都只知道是你高拱、张居正二人出外闲逛,险些吃了牙行不法之徒的打,若是朝廷因此罢黜刘清渠,世人还道是你二人在朕的面前巧舌搬弄,构陷大臣。我大明朝的御史言官、清流士子漫无边际胡乱联想的本事,朕可是领教过多次的,这么说大概也不是朕杞人忧天吧?朕与你们名为君臣,情同友朋,又岂能把你们置于天下人的哓哓众口之下?所以,那件事情现在就不提了,等严阁老、夏阁老他们来了再说吧。”
尽管皇上话语之中不乏对官员士子的揶揄,但高拱、张居正没有想到皇上竟然如此体谅和关爱他们,尤其是那句“名为君臣,情同友朋”不禁令他们万分感动,正要跪地谢恩,却听到朱厚熜又说道:“朕今日之所以要向你们说这些,乃是因为你和太岳二人都有素澄清天下、涤荡宇内之志,也有经时济世、安邦定国之才,朕一直看好你们,无论是让你们出抚地方;还是把你们放在身边,让你们参与诸多朝政要务,时常把一些棘手的差事交给你们去办,都是在培养和锻炼你们辅君治政的能力。嘉靖一朝名臣辈出,前有杨廷和,后有夏言,严嵩和徐阶、李春芳等人也不失为治世之能臣。但是,论年岁、论精力,尤其是论思想观念,他们终究比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能辅佐朕中兴大明之人,不是你恩师徐阶,更不是严嵩,而是你们这年轻一辈!希望你们知道这些之后,能与国同体,和朕共担国事,致力中兴!”
略微停顿了一下,朱厚熜又笑道:“其实,朕培养你们,不只是要你们辅佐朕。在朕百年之后,还指望你们能辅佐我大明下一位皇帝。如今新政大行于天下,我大明中兴有望,但少说还需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五十年、一百年,待今日朕一力推行的诸多新政见到成效,方可称我大明盛世!可惜,朕大概是看不到那么一天了,你们却应该可以。记得有位上古伟人曾经对年轻人说过,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终究是你们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大有可为啊!”
其实,论真实年岁,他比吕芳小多了,大概跟高拱差不多,也就比张居正大上一点;这样厚颜无耻地摆出一副长辈的口吻说话,自然是借了嘉靖皇帝的身份。他却没有意识到,这么说可是大大的不妥--现任皇帝只要一天还没有咽气闭眼蹬腿,谁敢畅言侍奉下一任皇帝的事,那就是觊觎提前接位,犯了朝廷之大忌。皇帝的亲生儿子、丹书金册被册封的太子因此而被废甚至被杀者史不绝书,更遑论伴君如虎的臣子!
因此,朱厚熜的话音刚落地,在场的三位天子近臣吕芳、高拱和张居正一起跪了下来,诚惶诚恐地说:“皇上以万乘之尊,一言一行,皆为天下垂范。圣体安泰,是苍生社稷之福;圣体违和,则天下百官万民惊悚难安。臣等惟愿皇上寿与天齐、享国万年……”
朱厚熜笑着打断了他们的话:“呵呵,吕芳这么说,或许是受了朕当年妄求长生的影响,多多少少也信一点;你高肃卿,还有你张太岳这么违心地说话,岂不有失君子之德、人臣之礼?经过壬寅宫变,朕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生老病死是这世间万世不移的客观规律,古往今来,哪里就真有长生不老之人!秦始皇为求长生,派了徐福去海外仙山求长生不老之药,求到了吗?汉唐以降,多少皇帝、名士为求长生,服食丹药,无不中毒而死,又见谁修得长生不老之身了?汉朝出了个彭祖,说是活了八百岁,是否可信也未尽可知;我朝太祖、成祖年间又出了个太极真人张三丰,活了一百二十岁便没了踪影,成祖派人找了多年也没有找到,世人都说他已经羽化登仙,大概也未必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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